“我朝已禁罢奴制。”
“你不是任何人的资财。”
敦端乂将手覆在小女孩的手上,轻拍了拍。
但小女孩没有松手,抿着嘴不言,只瞪着亮圆的双眼,死死扣住穆姃饶的腿。
“小孩,我见过你。”
穆姃饶伸手下来,俯身扣住女孩的肩膀拉起。
手中的嶙峋骨感,叫她吃了一惊。
“为什么要说是我的财产,叫人误会我家私圈农奴?”
明明上午初见时,并无半点反应。
“庄上的巡工说,我们吃霍家的粮米,就是主雇的家财。”
“近些日子听说主家继承人要来,巡工才设棚施粥,他们说的,继承人是姊珍,是当今太姊的妻子。今日我在田边,听官差就叫你姊珍!”
女孩虽然站了起来,但没有撒手,依旧死死扒住了她腰下的衣袍。
“你身上臭烘烘的,赶紧松开殿下!还敢攀诬殿下,不要命了!”
廖庄头指着女孩就要过来拽人,但被顿时起身的皇太姊挡在了外侧。
“她虽张口闭口攀扯于我,但扒在此处却不见惧色。”
“若意在污蔑,又何需信任至此。”
“庄头未免着急了一些。”
穆姃饶斜睨了一眼,借着皇太姊的遮挡,护住了腰侧的小孩。
廖摩只得悻悻地闭嘴。
“可据我所知,佃户年年留有余粮,吃的是自家粮米,何来吃霍家的粮一说?”
穆姃饶到江南时,在船上就问过佃户的营收方式了,并不至于看小女孩惨兮兮的,就偏信她的话。
“从来不够!”
“年纪小的全都不允许录记名籍,若无名籍,庄头就不给分粮!”
女孩话音才落,廖摩扑通下跪。
“殿下!实在冤枉!她也说了,她吃的是霍家的粮!巡工自然是分粮的!”
廖庄头双手伏地,往前挪了一点。
“庄头要我们多种了报荒的地,这才分上口粮!”
小姑娘仰着头看穆姃饶,像在攀救命稻草。
穆姃饶扶着女孩的肩,前关突突发胀。
虽然小姑娘透露了庄头虚报荒地的情况,但更大的罪责恐怕要落到了自家头上。
黑户。
滋养黑户,豢其为奴,而且都是年纪尚小的孩童。哪怕主谋是庄头,霍家也定要因约束田庄不力而受罚。
穆姃饶干咽着喉,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皇太姊。
殿下为人正直,又有百八十双眼盯着她,绝不可能徇私包庇。
“我朝以来,禁止奴役百姓,你们可知情?”
皇太姊问的是小女孩。
“那不好使!”
女孩仰着头,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来。
“放肆,放肆!”
秦副官拘束着不往前靠,但重重地挥手,示意她别说冲撞的话。
“年纪小的孩童,爹娘若私自到官府登籍,或将田庄不允登籍之事告官,庄头的打手总能得到消息,抢走小孩饿上一日。”
“听说乡里有年纪大些的哥姐自己去登籍,回家之后爹娘却被庄头安排打手打残。”
女孩不怕事大,什么都敢说,急得秦副官捶拳跺脚。
“冤枉!小的绝没有能耐养打手啊!”
廖庄头只顾着磕头,为自己开罪。
“施阿克。”
“把廖庄头带上,我与秦副官走一趟。”
穆姃饶清楚这事一时半刻说不清,大庭广众地分说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传出去只会让霍家的形象败坏。
而皇太姊携任务而来,若在民事上为了偏袒自己而失了平允,定要影响殿下声誉。
“殿下,我家惹了祸事,可能给殿下添麻烦了……若阻碍了集队北上……”
“请严惩我以慰生民”这样大义又好听的话,穆姃饶说不出来。
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硬是被庄头拉上垫了背。
两腮发酸,挤不出字句。
“姊珍心系农户疾苦,远道而来,谈何耽误。”
“家中用人之事,安心料理。官府的错处,我调人查办。”
惊诧于身侧之人说的话,穆姃饶抬头凝望她。
入眼是毫不避讳的温柔目光,丝毫没因为她家惹了事就与她划清界限。
几乎可以确定,皇太姊已把自己当作了真正的家人。
交付信任,诚心相护。
“周妈妈,你带着霍家代章,代我陪皇太姊巡田探访。若要调用来年的粮米,便派人去取。待回到上都,我用自己的私账买补。”
皇太姊诚心待她,她也不会薄待殿下。
如果钱粮能帮到殿下,那她正好有的是钱,买得起粮。
“是,殿下。”
周妈妈眼神微动,颔首回应。而后注视着那道熟悉的清丽倩影挎着孩童上马,转身带队离开。
“呿!”
走马扬尘,已脱年少稚气,积淀了多年走商的老练。
“皇太姊……殿下……”
见庄头被人押走,有个领了粮米的佃农跛着脚走近。
刚要说话,被从队伍钻出来的跛脚男子拉着衣领往离开的道上推。
“想着点你幺儿的死活吧!又不止一个庄头!”
被拉扯的佃农用力挣脱那人的手,固执地回推了一把。
“老李的大娃平时多照顾你家蛋儿,光看她一个小孩追着主家求告,连帮腔都不敢,你是有良心的吗!”
“我良心被狗吃了才拉你!你要说就去说,过了今日,再换个一样的庄头来,山高皇帝远的,谁管你张老汉!”
那人也不服,撒气地用力推了回去,用力过猛把张老汉推摔倒下,刚领的米从黑布里撒散,乱铺在泥地里。
“你!”
张老汉气愤至极,伸手拉住那人的脚,硬生生将那瘦子扯摔在地。
“干什么呢!”
放粮的巡工见两人闹得起劲,不得不提了棍子走来。
敦端乂的随从闻声而动,还未走到巡工前头,就被涌上来的佃农挡住了去路。
“嗐!都是平日的矛盾,上官莫要跟这些大字不识的置气!”
“是啊!上官知他们境遇,分粮之时也暗加照顾,这些没心眼子的,有贵人来此,还净给上官惹事!”
“快让陈姨去给他俩拉开!”
佃农一人一句地,把巡工团团围住,跛脚的人都去劝扭打的两人,最后还是一个块头大的女子掰远了两人的距离,将人推到了侧边。
地上那一小包米,虽被大家避着走,却也难免被踩上几脚,为着纷乱的脚步多蒙了灰。
“殿下。”
见敦端乂往前,张择方开口叫她,意图阻止她进入打斗的范围。虽然殿下并非不会武,但理应避让农户,发生争执只怕也落不着好。
但前者没搭理她,只顾向前,在黑布前驻步下蹲,掏出怀中的方帕,一撮一粒地收拾混在土里的米粒,然后抻平帕子,摇筛出糙米,倒回黑布里。
巡工见状,也不敢怠慢,马上拨开围观的佃农,把那个领了米不走净惹事的张老汉提到皇太姊面前。
棚里其余几个巡工也警觉,留了两个人看粮,出棚赶来。
“庄稼里干活的没什么规矩,实在冒犯!他们不是有心糟蹋粮米的,还请皇太姊不要怪罪!”
巡工弓着腰,押着张老汉也弯腰低头。
团在一团的佃农也不吱声了,静静站在巡工后头,有的甚至还钻回了原队的位置,假装自己没跑出来过。
敦端乂包紧黑布,递给了老汉。
“传我令。孩童名籍之事,着县里调人,月底全部办妥。”
她摘下腰佩,甩给身后随从。
随从得令,大步撤离,策马而去。
“听孩童痛诉,知各家凄苦,甚于天灾。”
“但若要定罪庄头和暗中勾结之官员,只一小儿告官,哪怕依傍势弱含冤的主雇,也难把罪状说全,恐有漏网之鱼。”
“我请各位苦主尽诉所知,供我笔录,转递官府。”
正有佃农觉得她装模作样,面露嫌弃之时,见敦端乂躬身作礼,又吓得连连后退,留出身位鞠躬回敬。
“一个上朝都说不上几句的,叫人告官,能护得了人吗……”
“别忘了她母家是南起一路打上去的,势力虽远但也重兵在握。”
“我们这些儿女跟殿下一般大的,还没婚配,没让歹人惦记上孙儿就知足吧。管好自己的日子,你管他们告不告呢。”
人群嘀嘀咕咕。
但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先皇与先皇后开国之时,我等脱了奴籍留下做事的,也自在了好几年。”
“谁知道生下孩子又被名籍困住,做人才不到十年,又让孩子回到了做奴的日子。”
“早听说主人家年老失女,只留有一幼孙,哪里管得上我们的事。就是主家的亲戚来巡田,听说黑户的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走了之后又有打手过来伤人。”
“一层一层的压下来,我们哪敢有半分不规矩。”
“孩子能好好活着,就已是幸事!”
说话的跛脚女人被一些人伸手拦挡,但依旧满腔愤恨,先吐为快。
后有人跟上,一人一句,说个没完。
所有人都赌上伤残的可能,博一个罪不责众、邪不胜正。
张侍人只让人向巡工借笔,简录众人所述。
将近日落,粮米早已派尽,只陆续有人从田舍折返,领着人远路赶回。
官府也遣快马送来纸张笔墨,长坐成排,录悲诉于纸,裁断成书。
焚火入夜,有蚊蛾纷飞。
秋风猎猎,犹有燥汗额前,无人敢歇。
周妈妈领人调补欠发的粮米,查问各家的余粮,忙直月升。
敦端乂独坐石上,提小笔摘记笔录要节,每每顿笔,笔抖难书。
有佃农抹黑过来,一人捧了一个薄碗,一人捏紧一个圆碟,小心踩准脚下的路,走到火堆边。
“我们拿不出多少,但想想殿下是皇家贵体,过来又让主家发粮米,还耐心听我们的遭遇,不好让殿下饿着回去。”
“就煮了些粥米,配了点小菜。”
“如果殿下不嫌弃,饿了便用些吧……”
佃农举着碗碟,周边无处搁置,正犹豫着,有玉白长指轻触碗沿,接过碗筷。
“殿下。”
张择方抬手拉住敦端乂的衣袖,摇了摇头。
“无碍。”
她抬手挡开张择方。
“多谢。”
又伸手接过小菜,放在石头上,侧身蹲下,就菜饮粥。
佃农哪里好意思受这一句谢,生怕再多打扰,阻碍了公务,速速又抹黑回去了。
只大队归去之后,有碗碟送回田舍,嘱咐他们莫再准备殿下的吃食。
佃农以为殿下不满,正要谢罪,却被侍从扶稳。
“与你提起此事,并非殿下的意思。”
“只是皇室嫡亲血脉仅此一人,廿三年岁,多遇不测,不得不防。”
饶是侍从临别多多安抚,佃农仍旧倒吸凉气,扒着门框迟迟不敢回屋。
明月高悬,夜静微声,只与清风,抚荡干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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