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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七秀(十三)

莫名收得仙教曲云必至的拜帖,值此时机,康雪烛心下平白起了几分犹疑。他自然听说,高绛婷为七秀琴秀,最与昔日昭秀曲云交好。然自曲云回归五仙教起,教中事态频发,作为主事者,本不该有闲来万花一观刻像之事。

此人之事他也有所听闻,观其行事,颇有界限,是非曲直,洞察幽微,慧眼明断,而动作玄妙常无人追及,往往出手,初不知此种用意,受者才后知后觉命脉为其捕获。不乏有人叹此女经世之才,运筹帷幄,短短数月便收纳五毒教众归心,如此之人,今日突然应邀至万花观礼,又是否……

刻刀一歪,划过石雕眉尾,带出轻轻一道刮痕,紫衣的客卿神色阴翳下来,指节缓缓收紧,将手中初具眉眼的木雕捏成粉末。

要谢羽说,疑心生暗鬼,恐怕也不过于此。若他身家清白,有何介意于多她一位访客呢。

至于万花,号有素手清颜的康客卿为免人打扰,要求访客在外等候,不可近看时,江湖众人皆不意外。

这是大师怪癖。不过能一观“素手清颜,无骨惊弦”二人合作的惊世之作,这一二癖好,也不足为怪了。

六月,花海盛放,宾客尽至。

初四晨光正好。

长空朝霞落尽,柔光于山峦之尽头,照入这青崖深处。

她已于刻室静坐相侯。

大多到这一日,这些女子或羞怯,或期待,皆静默无言,而至他执刀,便紧张,至他辟骨察微,惊慌变色。可为何要畏惧呢?

她们明明是那样欣赏着他的造物,能够成就文秋,成就这世间将绝无仅有的一尊美人的表里,她们应当为此感到高兴。

他已看过许多这样的人,明明口中说着多么欣赏他的技艺,临到需要她们相助,却目露惶恐。不过无妨,事到临头,也不容她们反悔善变。

高绛婷与她们唯一的区别也无非是,她有着确然世间难寻的,完美的部件。

将是他为文秋献上的最后一礼。

“蒙上盖头,这莫非也是康郎乐趣?”

盖头下的女声柔柔和和相问道。

听之似乎与平日的高绛婷并无不同。

康雪烛有些意外。他于烛火上烧灼着一把精致的刻刀,沉默了下,毫无破绽的应道,“一笔一刀刻画,难免无趣,阿婷且等等,不若如此,待你得见,又如何眼前一亮呢?”

在桌边坐着的少女以袖掩唇轻笑,“康郎倒是体贴。”

“若成就此像,还需得阿婷相助。”

“康郎但讲无妨。”她应的温和坦然,毫无犹疑迟滞。

“且将手伸来。”他走来一步,刀刃已近至眼前,声音却温柔依旧道。

蒙着盖头的少女便施施然从袖中探出了手。

触及那双妙手,康雪烛目光一凝。

那的的确确是一双美人手,骨相皮肉皆精致。

然而……那绝非是号称“无骨惊弦”之手。

莫名地,他无意先退了一步,正欲待问,被那双手握住了拿着刻刀的手,那是双修长的,白皙的手,温热柔软,却似有着千钧之力。

女儿家于红色头纱下笑问,“康郎何必却步?是阁下,对这双手不够满意吗?”

本属于琴秀的曼妙娇柔的声音化作另一个陌生的,却温柔平和的女声。

康雪烛欲挣不得脱,手上已青筋迭起,临到头,却冷静下来,确定道,“昭秀曲云?”

谢羽心道,能在江湖留有名姓的,果然都聪慧过人。

“素手清颜康雪烛,久仰。”

久闻恶名。

她起手摘下红色盖头,看向面前清俊的男儿,如此一副好皮囊,谁又能想到,这是个杀人刨尸生解活人的魔鬼?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在看到她时,康雪烛第一反应只是如此。

看来他的消息还不够,否则“文秋”该有这样一双眼睛才配的。

那是一双慧眼。

江湖上是有这样的传闻。

任何诡谲的阴影,都将在这双眼睛中,无所遁形。

康雪烛也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就像她早已看破他所有不可明说的过往。

卡擦。

清脆的骨裂之声。

还未来得及反应,剧痛之下,康雪烛顿生一头冷汗。

她松开手,手腕翻转间卸下他手中的刻刀,行至屋中那尊精致的美人像前,“我曾见一人,也钟爱雕刻,世间风物,经神来之笔,留于他手。”

“他可为逝者留生与人,而阁下,康氏二公子,你又为何呢?”

她一语道破他的来历,康雪烛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诞感,也不再作谦谦君子模样,绕着那雪色皎洁无暇的刻像避开一步,冷面相待,“我为爱妻,有何不可。”

“你为文秋?”真是荒谬。文秋在阎罗面前都得喊冤。

以挚爱之名,便能剖活人,解骨血,杀人无数吗?

若有文秋在世相劝,他便不会如此?只怕未必。要谢羽说,即使亡者不便在阳世言语,生者也不该如此肆意的扯来当作满身孽债的借口吧。

“不要动她!”眼看着她堪堪将要触及那尊石像,康雪烛脸色铁青。

还未待他出手,侧室的工笔画架豁然而开,露出其间密室。

“所以,你当真是骗我?”

粉白罗裙的少女行出,话还带着颤音,但此刻神色竟冷静无比。

看到那张熟悉呢脸,康雪烛面色微变,“……阿婷。”

“够了!”她挥剑刺来,“七秀坊容不下负心人,你该知道的!”

“……”康雪烛拂袖挡开,翻身落定在木桌上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见她神色,一时皱眉。

在那咫尺之间,高绛婷仰脸望向他,良久,“我真为我们痛心,看上你如此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她看似是知道了。可她是知道,又能如何。

“成就在下手下最美的刻像,这不是你亲口答应的吗。”他闻言扯开了唇角,似真似假,似笑,又冷酷的相问。

世人总是如此,明明应下诺言,却又出尔反尔。人称琴秀举世佳名的高绛婷,明明口中对他的造物赞不绝口,她赞美,而他如今也不过借她双手一观,她却又在打抱不平些什么呢。

他的目光落在持剑的手上,皱眉道,

“阿婷,以抚弦之手提剑,你真是不成体统!”

谢羽在侧,有心有闲的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哦?是谁说抚弦之手不可执剑?

难免会有人在不利之时,借由世俗公认,借由人世所约定俗成的某种俗规,意图卸去他人的盔甲,约束他人,却对自己肆意放纵。而事实却是,唯有执剑者,才有力量保护自己抚弦的双手。

对于这种人……

高绛婷手持长剑,抬眸,握剑的指节泛出青白之色,“你害死那么多无辜女子时,你可知何为体统!你借文姑娘之名杀生无数,你可知羞耻!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谢羽:……对。是这样。

眼看着他刀刃依旧不死心的欲要落在她的手腕,谢羽无言,真不知是该叹他对所谓“技艺”的执着,还是叹人心所迷,已入魔障。

她起身,抚袖掠入烛台,风疾,火焰却纹丝未动,灼烧到他执刀刺向高绛婷的左手。

康雪烛咬牙,惊觉她一直在此。

恰似有意无意,堵住了侧门去路。

他一个转身,翻窗而去。

迎面对上一个熟人。

“……康客卿,何至于此。”竹窗外,紫衣的谷主持玉笛而立,望着他,目有痛色。

事已至此,即使他再欣赏此子才华,却也无法视若不见了。

是何人,扰青崖安定,埋白骨无数。

若非曲云来此,还不知这事态要如何发展。

正门吱呀一声打开,围拢而来的文人墨客繁多,皆为这惊绝如生的人像赞叹不已。

或有人问及那刻像未曾完备的双手,谢羽便笑答,“师姐妙手,客卿一时难于刻画,是故留白至此。”

又问,“何以……此像不似琴秀?”

又答,“世间百像,美玉无形,康兄所作,乃心意之形,尽善尽美,更甚于貂蝉拜月之像,以致如此。君兄以为呢?”

画有写意写实,书分篆隶行楷,刻像自然也讲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必她多言,精于此道的文人墨客们自己就说服了自己。

问者连连应是,并且深以为然。

谢羽拉起默然的高绛婷,自熙攘人声中离去。

是否世事中女子本就如此艰难?是否世上男儿尽皆如此薄幸?

她以他为她所遇良人,不曾料到,他的言笑,皆是为凶神恶煞的伪饰。

离于人前,她再不复那勉力的坚强,泪如雨下,不知作何言。

“阿云……”

那日阿云来寻,她都以为,她是玩笑。

那流窜于江南,致使许多女儿家失踪的恶贼,竟会是客座万花,备受优待的康雪烛。

他有着素手清颜无出其右的声名,竟作出活剖少女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谢羽静静地坐在她身侧,听她对着这霞光下无边的花海倾诉。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许多年来,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如此践踏生灵之人。无非是自负于强力,不把许多弱于他的生命当做同类。有人端坐高堂之上已习惯于高高在上的审视,便遗忘了对于芸芸众生本该有的最底线的尊重。

高绛婷往往欲言又止。

阿云的经历并不比她更好,便最多是叶晖尚算正人君子,不曾做出这肆意杀戮的恶行。可他待阿云,同样无情。

她为一个康雪烛念念感伤,对于阿云,又如何不是一种伤害呢。

她不说,谢羽却也看的明白,“师姐是想问我,何以自昔日过往脱身?”

或许只因她还不算的是真正的曲云,又或许她只是觉得,世间之情,她能感之谢之,却并不拘泥于此罢了。

“而过往何尝不是一种成就呢。师姐。无论是叶公子,还是康客卿,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却无法左右你我的命运。”

人的一生,所遇者形形色色,数以千万计,所能熟识者却不过百余。

无论是神子亦或凡徒……

真正主宰自己命运的,唯己一人而已。

人世的相遇,分离,重逢,永别,都是可预见的。当她们并肩之时,她感到愉快。当她们分离之时,她也为此不舍。

人生发乎情,难以割离,亦不必割离。情之所起,心之所至。而凡事有度,可轻可重,可急可缓,人心方寸之间,执迷易入魔障。

“阿云不恨他吗?”……纵使她还能待叶晖淡然,她却是恨的,恨康雪烛的欺骗,恨他凶残毒辣,恨他寡义无情。

“……恨?”谢羽坐在窗前,闻言起身望着她,那双明亮的双瞳中,她也可看到那深恨之下的悲痛,对自己错看良人的悔恨与深恶痛绝,那对自己怨气盈心不复过往的自责内疚,许久对视之下,她轻声说,“师姐自然是可以恨的。”

世上没有人能替受害者道一句原谅。

长琴如此。

到如今高绛婷亦如此。

只是……

“你无需为此如此自责内省。他毕竟与叶二公子不同。处心积虑图谋不轨之人,才当应领受。但所有焦心,该是恶徒所领受的,而非是你。”

她也曾所见得许多,往往恶者对罪孽毫无悔意,受害者要报复却犹豫,要放下却不甘,平白折磨了自己。

他们已受得一次伤害,本不该再因过去风雨而痛苦。

就仿若阴雨绵绵之时有破开迷瘴的一缕天光。

她一语便道破了她近日心结,云鬓花颜今却泪流直下,高绛婷再也忍不住,流着泪伸手抱住了她,似要将所有悲痛、自责、懊悔、仇恨都一朝流尽。

“阿云。”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她听她说,她会恨他,并非她不够宽容良善,并非她不像她洒脱无求。

谢羽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慰着这还非常年轻的姑娘,“众生千万,康雪烛亦不过这天地间千万之一,以一计少,以百计多,百里挑一,终有同道同德之人。”

“以一计少,以百计多,是啊,是啊……”

伪作同道,终有原形毕露之时。康雪烛,纵他才名冠绝天下又如何,如此满手血色之人,当真值得她为此郁郁寡欢么?

她松开了谢羽,抬手重重抹去了泪水,望着窗外初升的天光。

高绛婷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点。

不服输,不认命。

无论是她根骨不佳不习剑舞转修箜篌后,短短三年就才名鹊起,又或者在原著中为康雪烛挑断双手不畏苦痛不眠不休以残缺之手再现惊弦妙音。都足可察之心性坚韧凝练,百折不挠。

所以,康雪烛,注定将只是她漫漫长途之中,所见一枚微不可计的石子。

临别之际,谢羽送她一枚凤凰蛊。

“凤凰涅槃而生,红梅苦寒始发。人亦如此,师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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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七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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