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晨光明媚,竹影摇曳。
刀光剑影的阴冷随着梦境的血色远去。
床上的伤患猛的睁开眼,已是一头冷汗。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身上伤势已好转的七七八八,他摸了摸后背,跨肩背而过一道窄长的刻骨的链刃的刀痕。
一切并非空梦。
他倏然一惊,匆忙踏出了客房。
林中有琴音婉转,鸟语花香,柔和宁静。
陶寒亭握起桌边的长剑,扶着木楼缓了缓,踏出门去,循路寻音,蓝粉色对襟长裙的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收了抚琴之态,似早在意料之中。“陶君醒了。”
少女瞳眸明亮,眉目深邃,与江南这片女儿家给人的柔和感颇为不同,以外貌看她似乎并非中原之人,然而一举一动又有礼有节,是人们印象中最温婉典雅不过的闺秀千金。
若非曾朦胧见她出手,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外貌明丽举止端庄的美人,也是个内力高深的江湖之人。
陶寒亭快步上前,撩起衣摆郑重行了大礼,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陶某铭感五内,今若有幸回返,恩人日后但有差遣,陶某绝不推辞。”
他还有事,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姑娘似乎早已看出他的想法,“阁下重伤方愈,不宜奔波。”
“夫人为我受困,在下必要救回。”
谢羽望着他。
许久,才道,“今已第三日。”
他受伤颇重,三日能醒,已是恢复极佳了。
那,那岂非……
一种强烈的不安罩上了心头。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伤者失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谢羽停顿了下,看他神色微微蹙眉,难得犹豫了会,望着他,良久,“你去看看吧。”
事实上,在她捞了他安置好之后,就打听过他的来路,救人救到底,等她一路寻至宋南天别院时,虽救得方紫霞一命,但神智上遭受的重创,却只有她自己才能解救……
她青衣,缩在角落,早日才梳拢的鬓发又已散乱,听得人声,便瑟缩不已。
“夫人!”
陶寒亭冲了进去,方紫霞尖叫一声,避的更远了。
“夫人!是我!我是寒亭啊!”
方紫霞缩着头躲在角落,口中喃喃不清。
他心感不妙,却犹抱期冀,颤声道,“恩人,我夫人这是……”
谢羽:“神智重创,需要好好修养。”
陶寒亭:“……”
在极度悲痛之时,有时甚至无声。
轻雨落下之际,陶寒亭站起来,握紧了拳头。
“是宋南天。”既是疑问,又是肯定。
“……”
是。
待方紫霞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又过了半月,谢羽见得到,陶寒亭屡屡欲言又止。
“恩人大恩大德,陶某没齿难忘。若能回来,任凭差遣。”
谢羽心知他话中之意,却也并未阻拦,只是道,“我救人,可不用为了差遣陶大侠的。”
“……”
“昔年久闻贵夫妇二人侠义之名,锄强扶弱,乐善好施,心有敬仰,故而如此。”
“锄强扶弱……”
守正驱邪。
高大的男子却倏然落泪下来,悲切道,“这世道上,可当真还有公义可言?我师教我成人,临生死之际,却要我忍让?大丈夫生于世,一心报国救民,最后却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我恨!我恨……”
恨青天白日,还有此不公,恨豪富强族,为一己之私巧取豪夺,恨官商勾结,沆瀣一气迫害老弱。恨他无能,既无权势又无武力,连累妻子落得这般田地!
“世上自然没有绝对的公义。可若要说毫无公义,但不尽然。于尊师而言,退一步能得以斡全爱徒的性命,这是他的公义。于阁下昔年所救之人而言,白衣孟尝之名,就是他们的公义。公义自在人心,阁下所言所行,不正为此吗?”
她想了想,自袖中摸出一枚青蓝色的蛊虫,“寻迹迷踪,此蛊往哪个方向,你去追就是。是生是死……陶君若还愿回来,可往南疆一叙。”
天生的恶徒固有他的信众,而在暴虐下不幸入魔的良善却最令人怜惜。
因着在意他人所受磨难而涉入泥潭,苦苦挣扎,如此之人,常人如何忍心,在知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任他沉沦。
谢羽是不忍的。
纵然他有可能,再度成为剧情中恶人谷令人闻风丧胆的“寒鸦”,但至少在这一刻,在一个人还无恶迹之时,谢羽只会选择救他。
……
天宝二年春日,初晨,一个或许史书上都毫无存在的春日,洛阳一个小小的别院被查封了。
或许呢,或许是品级不够,或许是牵扯还不够多,总之掀起些风波,最后却无人在意。
偶也有人提及,“城南那家可是拜了朝中大人物做义父呢。”
“大人物?有多大?”
“那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啊,高力士高公公呢。”
“那宋家还能被查了?”
“查就查了。也未必不好。要不然呐,这次是给小妾盖房子抢楚家的地,下次还不知道干啥呢。”
“也是。哎,就是可惜了陶大侠。”
宋家倒了,这个名字也不再是忌讳了。
那七八岁的女孩望着宋府败落的门匾,眸中情绪复杂,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她一身破衣,披头散发,看着许久都没有梳洗,人们经过时,捂着鼻子绕远了些。楚小妹呆呆的站了一会,慢吞吞地向城外村落走去。
林间几座孤坟。
她咚的跪下,抱着墓碑低声道,“爹,娘,宋家倒了。”
“你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陶先生他们平安。”
……
许多人不信有报应一说,穷奢极欲自以为高人一等,而当真有大难临头之际,又惊慌失色怨天尤人。
或许也有着些潇洒一天算一天的,但宋南天显然不是这一种。
自坐上囚车起,夜不能寐,三五日下来,原本肥胖的身躯迅速干瘪下来。
“是你!姓陶的!是你对不对?!”
宋南天双眼乌青,血气遍布,整个人已近崩溃。
最近他闭上眼,眼前就出现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女尸。
她张牙舞爪,她张牙舞爪,像个女鬼一样。
还有姓陶的!姓陶的来了!
他要找他来报仇!
“姓陶的!你有本事出来啊!”
他摇着囚车木门,大叫道。
林间一片静寂。
衙役见他又发疯,不耐烦的敲了敲囚笼,“鬼吼鬼叫什么呢!”
“官爷!”那双因为肥胖过度又迅速消瘦而有些皮肉松弛的手裹上衙役的手,衙役当时一阵恶寒,想也没想甩开了,嫌弃的甩甩手,“滚滚滚!”
宋南天脸色狰狞了一瞬。今天要不是他遭了难,这些狗屁倒灶东西,连他家大门都碰不得!
他勉强支起一个笑,“官爷,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给你一千两!不,一万两!”
他倒想赚这个钱,但也怕有命赚没命花呀。
衙役敲了敲他的手,幽幽道,“别想了——”
话音未落,头一歪,栽倒在地。
“官爷?!官爷!”
宋南天吓得尖叫起来。
他来了!
一定是他来了!
夜色下林木间,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宋南天瞪大了双眼,面目狰狞。眸中翻涌的,不只是恐惧,还是愤怒。
“陶寒亭!果然是你!”
……
“是苗疆女子?”
“也曾是瘦西湖畔忆盈楼的人。那位公孙楼主的爱徒。”
“昭秀。”姬别情皱眉,“江湖传闻昭秀曲云武艺平常,而那人内力却深不可测,她既在谈笑之间就卸下你等几人功力,世上能做到此事的,能有几人?”
“姬哥儿怀疑,她不是曲云?”
“……她不是最好。”若不是,他还可暂且推断这是哪个不世出的老怪物冒了姓名,若真是,那么作为双十年华的年轻人,却又如此之高的内力,这份天赋,这爱管闲事的心性,不知将在这江湖上,又掀起何等波澜。
不说别的,少了这样一个人物的资料,绝对是他们凌雪阁的重大失误。
“……此女与陶寒亭一家当真不识?”他犹不死心的问。
虽然作为一个杀手,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谁也不想莫名其妙招上一座大佛。性命一物固无足道也,然而他也不想让手下弟兄白白浪费在莫须有的强敌身上。
“曲云自小在公孙楼主身边长大,而陶家长居洛阳,属下查了陶家上下三代,与忆盈楼都毫无干系。”
“……”也就是说,当真只是出于路见不平了。
连圣人手下的凌雪阁她都敢路见不平,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要谢羽来说,是不是帝王之手,对她而言毫无分别。无论是自称天子之人,又或者自比天地的九天,那都还算是人的范畴。退一步来讲,就算是真正的天神地仙,也未必没有谬误之时。
她不过是恰好见到,又愿意选择出手罢了。
……
长安月下捣衣声。
火树银花不夜城。
亭楼纵横,勾心斗角。
钟楼的鼓点响起,拉开了夜色序幕。
西市红炉绿蚁酒,东市朱门白玉杆。
千年史书中似乎永不厌倦提及的,辉煌的盛世,似一副画卷,于这高耸的城门缓缓展开。
谢羽也见过蛮荒的粗犷狂放,也触及过乱世的尸横遍野,也曾见仙人的森严壁垒。见过盛世,甚至也开创过盛世。
但很少会有盛世,像开元天宝一样,狂放,却精致,内敛,又包容。
行走在盛会之中的长安,朱雀大街似已淹没在灯花的海洋。
这条长街上,同有着衣紫腰黄的权贵,有着布衣麻履的平民,亦有着腰缠万贯的富豪,有着斗米斤两的贫弱。
街头的酒家旁,熙熙攘攘的围着人群。
吞火吐火的艺人杂耍,令人目不暇接。
客家蹲在地上,脚边紧紧摆着一排竹笼,棉麻盖着的是蟋蟀斗鸡小青蛇。
支在人群旁的几个小桌,摆明了要收这一群看客的银子。
现世还没有后世繁多的花样,但捉鸡斗狗也是赌博的一种。
青年老迈者站在赌局中,于是便个个群情激荡,叫喊声不绝于耳。
谢羽路过时瞥了一眼,只能感叹上下五千年,哪里都有人抱着侥幸心理。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粟。”
谢羽:……
如此之人,如此之诗,正在此场合,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转头看去。
人群中跌跌撞撞,行来一位青袍散发的流人。
他语中不乏讥讽,围着斗鸡的少年们却无人敢于反驳,所到之处,纷纷避让开来。
谢羽观他形态动摇,却不乏持重,欲倒不倒,很有些醉翁之态。
这或许不止是位酒家,也恐怕是武林高手。
既有文人的风流,亦有侠客的疏狂,纵观史册,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李太白,号为青莲,世称诗仙。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行过人群时,二目不意间相对。
她看得他醉意下的清明,他可见她平静下的热衷。
他并非一意醉酒形态癫妄的狂徒,她亦不是不理凡俗遥于世外的远客。
惊鸿一瞥。
醉翁忽而仰天长笑,饮酒一壶,吟道,“淮扬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行路难,行路难,行路难,归去来!”
眼见着不少文客,随在他身后,手中执笔,匆匆忙忙写在衣襟竹纸。
此景实在非同寻常,连谢羽这般也算得见多识广的,唇角都牵出一抹笑意。
追随而来的人群一片叫好之声。
倒是句中提到的斗鸡捉狗“不务正业”的少年们,此刻经不住言谈侧目,纷纷掩面遁逃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
诗人之心亦不在市井嬉闹。
若非见得宦海沉浮前路茫茫,又何至于此。诗人似乎听得此言,忽的顿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剑尖直指过来。
谢羽身侧的人群哗的就散开了。
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一脸兴奋激动。
还未来得及避让以至于直面剑尖的谢羽:……
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呆啊。
长剑一转。
剑意风流。
潇洒不羁。
寒刃映灯火,绽开闪闪明光。
欲醉不醉,飘逸绝伦。
隔着遥远岁月的长河,她深深觉得,今日所见。
何其有幸。
一剑霜寒。
他收手,摇摇晃晃,眼中又似不曾见过她,饮酒哈哈笑着,穿过人群。
不知往何方,但或又早有归路。
眼见着诗人与他的拥趸离去,谢羽收回视线,转身便撞上一人,她却似早有预料地微微拱手微拜,抬头笑道,“失礼失礼,方才听此佳句入迷,未能反应,还望见谅。”
来人:……
那人着滑稽夸张的娃娃面具,将脸遮的严严实实,更无心听她言语,抬脚欲走,谢羽也抬了脚,恰好便撞了一个方向。
谢羽:……“失礼失礼。”
二人再一动作,又是同换了一个方向。
谢羽:“失礼失礼。”
她站定了,笑眯眯的看着来人,直到他似乎有了点情绪,大步跨过了谢羽时,才见得,李青莲那群人早已淹没在京城灯火下茫茫人群之中。
等再回头一看,那蓝粉色衣裙的小姑娘,也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谢羽也只是转身进了一家客栈。
至于她是不是有意。
好吧。只要是正常人,看出那位后世上中下三册卷卷有爷名的青莲居士,似有甩开后面尾巴的意思,都会忍不住出手相助的。
若不然,他如何就当街吟诗作赋,舞剑助兴。李太白诗千两,慕名者如星河,值此佳节,游人如织,要避开耳目,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世人往往以恃才傲物称之,却少看了诗人细腻忖度的侧面。
她吹了吹陶杯中飘开的茶沫,抬头,木窗外,一轮明月。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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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七秀(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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