琀璀堂的大门敞开时,沈徵彦才脱下风氅,由母亲的侍女半膝跪地为他擦净官靴上的雪痕。
收整利索后再进屋,魏芙宜这时才起身,面向沈徵彦深深福礼。
阮氏见状亦扶着桌角站起来,但她只见这个足以决定她夫君生死的帝王股肱,目光从她和任巧意身上快速略过后,悬停在他夫人身上。
沈徵彦下午去太医署重新治疗剑伤,坚持要用浅淡气味的草药把冲鼻的膏药替掉,再更换一身衣服,用熏香仔细除去身上的药味。
魏芙宜心细,感受得到沈徵彦的变化。
此刻的他一袭暗纹玄袍,袖口和衣襟绲边用苏式工艺刺绣的回字纹随着稳重的步伐闪烁细光,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白皙,相貌更为俊美。
沈徵彦走到妻子和任巧意面前,先接受任巧意的拜礼,再侧首看回低眉不语的魏芙宜。
他鲜少在妇人堆里待太久,往日也不曾觉得妻子有下官恭维的那么美,今日忽见她与同龄人站一起,才知他的夫人有多么耀眼,让他移不开目。
半个时辰前外面飘了雪,他回仰梅院得知妻子来母亲这边送账册后立即来到琀璀堂,准备把她接回去。
但现在有客人,他不得不停留一会,向魏芙宜介绍一下。
“这位是治书侍御史的妻子,任氏。”
魏芙宜闻言,抬起乌睫再次注视任巧意,回得温婉大方,“母亲已经介绍过了,任妹妹,别来无恙。”
任巧意再次屈膝行礼,纤长的颈部曲成优美的弧度,气息如兰,“魏姐姐。”
这厢算是正式见过面,沈徵彦转首,凛漠地望向宣氏,没行礼亦没吭声。
还是宣氏先开口要丫鬟们看座上茶才打破尴尬。
沈徵彦一落座,满堂寂静,就连一直哭泣的阮氏都噤若寒蝉。
只因这位年纪轻轻就已是三朝元老的阁臣气场太过强大,阮氏心哀却不敢为夫君求情。
她直到今晨才知她家男人背刺沈家宗主。
这位户部侍郎和三皇子的其他拥趸本想里应外合夺取皇位,却不知沈徵彦早为六皇子疏通人脉,京城各大将领和卫所指挥使均暗自投诚谢承。
上京有难八方响应,最后竟是瓮中捉鳖,昨夜在宫门前生生斩杀三皇子。
是宣氏心慈一早派车将她从侍郎府邸接出躲祸,但她和夫君这么多年伉俪情深如何断的了……
看到阮氏再次无声泣泪,宣氏心焦,一直在等沈徵彦讲话。
阮氏的母亲临终时将女儿托付给她,数年相处情同义女,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
阮氏是她接来的,而任巧意,是儿子接回与阮氏一同进门,她不知道这位缘何来沈府。
至于沈徵彦,二十年了,儿子从未接受她的道歉,他们的母子关系支撑不住她为阮氏开口求情。
难道求儿媳?
宣氏看向魏芙宜,陡然升起一肚子闷气。
如此胶着的气氛下,她竟有闲心品茶,可恨她不敢当着儿子的面斥责儿媳,只能一忍再忍,招招手让阮氏到她身旁坐。
阮氏扑过来时再也忍不住,在宣氏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惊到魏芙宜指尖捏的青花茶碗盖滑了出去。
没等她反应过来,坐在一旁的沈徵彦早已倾腰接住,稳稳盖回她手中的茶碗上。
魏芙宜脸颊微热,把茶碗摆稳后拈起鬓边垂下的发丝,试图避开厅内喧哗和夫君灼烈的视线。
此刻她被阮氏的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不知道也不想掺和宣氏的家事。
多年相处,她只想与宣氏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尽快离开此地。
许是沈徵彦猜到她的心思,终于开口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母亲把家账接走,就请妥善安排两位。”
宣氏立刻回道:“阮氏就住我这,任氏的话,珩埔你自己安排吧。”
珩埔是沈徵彦的字。起初她不懂宣氏明明是长辈是生母,为何如此客气又疏离地称呼沈徵彦,后来才从话语里猜出,夫君与婆婆有旧怨未了。
更深缘由她不清楚。沈徵彦醉心官场,与深居后宅的她共同话题本就少,她偶有几次在茶余饭后谈及宣氏,见沈徵彦的脸色都很差便再也不提,也就没机会告诉他宣氏待她很凉薄。
她为了能坐稳宗妇位置,永远不谈让沈徵彦生气的话题,一切都顺着他心意来。
但今日她希望他顺着她的心意抓紧带她走,不过看样子沈徵彦也被阮氏烦得直皱眉头,避开拿着小锤准备跪在腿旁为他捶腿按摩的丫鬟,起身的同时只丢下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
从琀璀堂到仰梅院这一路魏芙宜跟在沈徵彦身后,小心套话才理清楚阮氏入住沈府的因果,相应以为任巧意也是宣氏想保,没放在心上。
回到仰梅院进了含芳堂,照顾荔安的春兰和另两位妈妈立刻站起来。
魏芙宜曾嘱咐春兰每晚都要把女儿抱到含芳堂,这样沈徵彦一回家就能看见荔安。
男孩能天然得到父爱和家族资源,女孩可不是这样的。
过去的她不计较沈徵彦纳几房妾,但随着女儿长大,她渐渐接受不了了,唯一理由便是妾室的孩子会直接威胁到荔安的利益。
既然如此,不管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总要占一样。
所以每晚他归家时,她都是在灯下围着女儿忙碌,哺育也好为荔安讲故事也罢,她必须让沈徵彦意识到她在为他的女儿呕心沥血,甚至让他参与进来,体会把女儿拉扯长大的不易。
如此,女儿这四年不缺父爱,沈徵彦踏进含芳堂会自动寻找荔安。
今夜的小荔安正趴在案牍上,翘着小短腿自己翻书玩。
沈徵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欢喜女儿能成为知书达理的才女,他走近看见女儿在翻诗册,把她捞抱起来坐下准备亲自教她识字。
却在垂眸看清女儿面前摆着的是《滕王阁序》后,扬起的唇角平了下来。
清窈怎么还没有死掉把庶弟庶妹接进沈府的心思?
荔安不知道爹爹在想什么,背靠着沈徵彦胸膛奶声奶气问道:“爹爹,这是滕王阁吗?”
沈徵彦顺着荔安的手指瞥一眼配画,胡说一句“不是”。
“那爹爹,能带我去真的滕王阁吗?阿娘说那里很漂亮。”
“等你大一点再说吧。”
“那我现在能要一只猫吗?”
沈徵彦呼吸稍顿,倏然想起下午他把妻子压在身下,严词拒绝她在沈府办私塾的请求后,妻子当场换一个诉求:她不想管家账了。
情到浓时他没深思考答应了,现在回想竟有种被妻子套路的意思。
沈徵彦低头注视女儿渴望的大眼睛,突然笑了一声。
自女儿出生起,所有人都说这孩子长得太像他,一眼就知是亲父女。
聪明的人生下的女儿都聪明,荔安不光生的好让他爱不释手,还和她娘亲学来这套官场老人才能运用娴熟的技巧:先提一个他满足不了的离谱请求,再趁机达成另一个真实目的。
至于妻子如何习得,自然离不开他枕边教导。
把家账册交出去他无所谓,但前者,借沈府宗账为她名声不好的庶弟庶妹开办私塾这件事,他无法接受。
向女儿保证年前送她一只猫后,沈徵彦要春兰把荔安抱去歇息。
春兰领着容妈妈和王妈妈抱小主子退下,魏芙宜要几个丫鬟按宗主的要求服侍他洗漱净脚,她自行到净室沐浴更衣。
一边想着明日该去府外检查铺子,一边换好用梅香染过的银蝉丝睡袍,随后与沈徵彦躺在拔步床里。
“我知你聪慧通达,心地善良总想帮人,但魏家的人,你不该太执着。”
魏芙宜本已拥进沈徵彦的怀抱中,闻言蓦地睁开眼,心脏咚咚跳。
“你庶妹那一房品行有缺,为何总想把她的亲弟亲妹接出来?”
沈徵彦宽大的手掌时重时轻捏在魏芙宜软若丝绸的腰梁,语气低沉,“你那个妹妹,叫魏芙宜吧?当年和一个落魄书生私奔闹得满城风雨,我听说魏侯爷已经将她从家谱除名,你是聪明人,不该与她沾边的。”
魏芙宜没有吭声,环在沈徵彦腰间的藕臂悄然松了开。
沈徵彦没觉得他哪里讲的不对,那一年魏府出嫁嫡女的同时,庶女与人私奔,这两桩事同天发生瞬间传遍上京大街小巷,让迎娶魏家女的沈府一并成为笑谈。
沈徵彦突然回想起,三皇子叛乱前的几个夜晚他都在做同一个梦,梦里的他娶的竟是那个叫魏芙宜的庶女。
支离破碎的梦境里让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幕,是他在宗祠祖宗牌位前以七出之罪向妻子下休书时,已经疯掉的“魏芙宜”在咒骂他不配拥有真爱。
梦里他诘问这个与清窈相貌完全不同的“魏芙宜”,结为夫妻这么久,为何要诬告他与皇妃有染,她答不出。
当时正是门阀斗争最激烈的时候,魏府对沈家男丁把持的官位虎视眈眈,一朝诬告让沈府举家流放,而她这个魏家庶女也没有被魏府接回去,魏侯只道外嫁女就不是魏家人。
“我休你是因为即使流放我也不想见你,小宜你听好,余生是死是活,我们都不要再见了。”
——在虚幻的世界与“魏芙宜”撕破脸的时候,他居然还在客气唤她“小宜”
惊醒后他坐在熟睡的妻子身旁很久,只觉心有惭愧——他不接受自己背叛魏窈,哪怕是梦境。
魏窈是他永远的妻子,她陪他扛起沈府,走出危机,这么多年妻子的付出他看得见,但如今日子过好了,她开始不分轻重,要分给那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姨娘家孩子一杯羹,他不理解,也不同意。
“魏府不缺钱请老师教书,那个姨娘能教育一个失败的成年女儿,说明她不是聪明人,我不欢迎她的儿女到沈府,怕把女儿带坏。”
魏芙宜认真且清醒听完沈徵彦的话,肩膀颤抖不停,哪怕他不知情,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伤害她。
他口中的姨娘是她的亲娘林氏,他说私奔的“庶妹”是她的嫡姐魏窈,而他认定品行必然不好的庶弟庶妹,是她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甚至比她的女儿还要年幼两个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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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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