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九日对森鸥外在“养孩子”这方面的评价，向来刻薄而一针见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据她所知，但凡经森鸥外之手“栽培”或“关照”过的孩子，精神层面或多或少都偏离了正常轨道，甚至直接滑向了深渊。
与谢野晶子，那位曾经的“死亡天使”，在无尽的治愈与战场的循环中被逼至崩溃边缘，太宰治，更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那颗缠绕着绷带的脑袋里装着多少对人世的厌倦与对自我的毁灭倾向，九日再清楚不过。
而她自己，从十二岁起，因着一些复杂的原因和交易，也被迫与这个男人产生了剪不断的联系，亲眼见证着他的野心如同藤蔓，沿着港口黑手党这棵大树疯狂滋长，缠绕、收紧，直至将整个横滨的黑暗面都纳入掌中。
有时候，九日甚至会漫无边际地想，这个总是挂着温和笑容、自称是“港口黑手党的奴隶”的男人，胸腔里跳动的，究竟是不是一颗真正意义上的“心”？还是说，那只是一颗由权谋、算计和冰冷理性构成的精密仪器？
这些纷乱的思绪在她赶往港口黑手党大楼的路上，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等她终于以自己那标志性的、慢吞吞的步伐抵达大楼正门时，天色已经染上了更深的暮色，大楼门口灯火通明，却只站着织田作之助一个人，他那红色的短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九日。”织田作看到她，平静地打了声招呼。
“织田先生，那个少年呢？”九日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吉野顺平的身影。
“被广津先生带进去了。”织田指了指大楼内部“似乎是首领的意思。”
九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森先生？他怎么会对一个普通高中生感兴趣？一股微妙的不悦感像细小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不明白，吉野顺平那种怯懦、敏感、除了能看到咒灵之外毫无特殊之处的少年，到底哪一点入了森鸥外的法眼？难道港口黑手党现在已经缺人到连这种“材料”都要搜罗的地步了吗？
虽然满心不情愿和疑虑，但她还是得上去看看，那个老狐狸，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我知道了。”九日语气没什么起伏，但熟悉她的人能听出里面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恼，她抬步就要往大楼里走。
“九日。”织田作又叫住了她。
九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孩子们，”织田作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她，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暖意，“孩子们都很想你，咲乐最近学会了做新的甜点，一直念叨着要让你尝尝。”
提到织田作收养的那五个孩子，九日脸上那点因为森鸥外而生的不快消散了些许，那些孩子是横滨这片泥沼中难得纯净的光亮，虽然吵闹，但也确实……有点可爱，尤其是他们分享给她的糖果和点心，味道总是不错的。
“嗯，”九日点了点头，“我也……有点想他们，下次我过去，会准备好伴手礼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的那份甜点要双倍的糖哦。”
织田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弧度：“我记住了。”
就在九日转身准备再次离开时，她忽然心血来潮，恶作剧的心思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泛起了涟漪，她停下脚步，侧过头，用那双鸢色的眼睛带着点戏谑看向织田作，故意拖长了语调，问道：
“那么——织田作，你呢？有没有想我啊？”
她本以为会看到织田露出些许困扰或者无奈的表情，就像他偶尔被太宰治捉弄时那样。
然而，织田作之助只是眨了眨他那双平静的蓝眼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用他那特有的、实事求是的语气回答道：
“有。”
干脆利落，直球命中。
“……”
九日脸上的戏谑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织田作那张写满“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的坦然面孔，感觉自己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平静的海面上，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反而被那过于直接的回应弄得有点措手不及。
果然……不应该跟这种老实人开玩笑的，杀伤力太强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含糊地“哦”了一声，几乎是有点落荒而逃地加快脚步，走进了港口黑手党大楼。
留下织田作之助站在原地，有些不解地想了想，确认自己刚才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才转身，继续他的夜晚。
顶层，首领办公室。
与楼下大厅的灯火通明不同，这里的光线依旧被刻意调得昏暗，只有办公桌区域的台灯散发着稳定的、范围有限的光晕，仿佛将权力中心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阴影之中。
吉野顺平战战兢兢地坐在森鸥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膝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猛兽巢穴的食草动物，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广津柳浪将他带进来后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森鸥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脸上挂着堪称和蔼可亲的笑容，仿佛一位关心后辈的温和长者。
“吉野君，不必紧张。”森鸥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你平时看到的，那些普通人看不见的、扭曲而恐怖的东西，在另一个体系里，被称为‘咒灵’。”
顺平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一丝找到答案的激动，咒灵？原来那些东西是有名字的！
“通常来说，能够看到咒灵的人，体内就潜藏着能够消灭咒灵的力量——我们称之为‘咒力’。”森鸥外耐心地解释着，尽管他知道对于一个刚刚接触这个世界的高中生来说，这些概念可能过于晦涩。
顺平听得半懂不懂，但“消灭”这个词让他心头一动，如果他拥有力量，是不是就不用再害怕那些怪物了？是不是就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母亲？
“我们港口黑手党，虽然人才济济，”森鸥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但拥有咒力、能够有效应对咒灵相关事件的人员，还是太少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笑容不变，但那笑容背后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顺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所以，吉野君，你有没有考虑过……加入港口黑手党呢？”森鸥外抛出了他的邀请，语气轻柔，仿佛在提议一起去喝杯下午茶，“在这里，你可以系统地学习如何控制和使用你的力量，也能更好地……保护你自己。”
顺平的心脏狂跳起来，加入……黑手党？这完全超出了他的人生规划，他只是一个想平凡度日、偶尔看看电影的高中生啊。
可是，掌握力量、不再恐惧的诱惑，又如此真实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理智告诉他这很危险，但内心深处对“同类”和“力量”的渴望，又让他犹豫不决。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津岛九日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连敲门都省了，她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形，目光在脸色苍白的顺平和笑容和煦的森鸥外之间转了转，最后定格在森鸥外身上。
“森先生，”九日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您又在干这种逼良为娼的勾当了？”
森鸥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化作无奈的苦笑“九日君，这话说得可真难听。我怎么会逼迫一个孩子呢？我只是在给吉野君提供多一个选择的机会而已。”他看向顺平，语气更加诚恳“吉野君，即使你不加入，也完全没有关系的，请不要有心理负担。”
九日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森鸥外，仿佛在审视一件包装精美却内容可疑的商品，森鸥外则回以一个更加无辜和温和的微笑。
“……啧。”九日懒得再跟这只老狐狸打机锋，她直接走到还处于懵懂状态的吉野顺平身边，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走了。”她言简意赅，拽着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顺平就往外走。
森鸥外并没有阻止，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离开，直到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他眼底才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电梯里，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
直到走出港口黑手党大楼，被夜晚的凉风一吹，顺平才仿佛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
“九日小姐……我……”他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九日叹了口气，打断了他：“我不应该告诉你来这里找我的。”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这里不是你应该踏足的地方。”
顺平低下头，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倔强：“我只是……只是想找到同类而已……我不想再一个人害怕了……”
九日看着他这副样子，到嘴边的斥责又咽了回去，她理解这种孤独和恐惧，只是她希望少年所选择的道路，能够更加光明一些。
她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快速操作了几下，然后展示给顺平一个地址。
“拿着。”她将屏幕怼到顺平眼前“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顺平茫然地看着那个地址。
“那里是专门培养咒术师的地方，就像……嗯，咒灵界的警察或者特种部队？”九日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里面的人都能看见咒灵，也学习怎么使用咒力，毕业了还包工作分配，比当黑手党合法多了，至少明面上是。”
她收回手机，语气严肃了几分：“如果你真的想掌控力量，想去一个都是‘同类’的地方，这里是更好的选择，但是——”
她盯着顺平的眼睛：“去了之后，不要提是我介绍你去的，就说是你自己偶然知道的，或者……随便编个理由，明白吗？”
顺平被她严肃的语气镇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九日不再多言，她左右看了看，正好一辆港口黑手党内部使用的黑色轿车驶过，她抬手拦了下来，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把还在消化信息的顺平塞进了后座。
“送他回家。”九日对司机报出了一个住址区域，语气不容置疑。
司机恭敬地应了一声。
直到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出港口黑手党管辖区域，汇入横滨夜晚的车流，行驶了一大段距离，吉野顺平才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缓缓苏醒。
他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光，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着那个名为“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地址。
加入黑手党？还是去咒术高专？
他的脑袋里回荡着森鸥外那张宛如狐狸般的笑脸。
他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夜，被强行推到了一个充满未知的岔路口。
而那个将他从黑手党首领办公室拉出来的、看似懒散冷漠的少女，在他迷茫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重量不明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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