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户突然被暴雨拍打。
贺泱:“奇怪了,深秋还下这么大雨。”抬头时,正看见江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那盆多肉的叶片。
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十三岁的江厦也是这样,在雷声中把铅笔掐出裂痕——
闪电劈开夜空时,江厦正伏在书桌前写数学题。惨白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
“呲啦——”皮鞋在瓷砖上刮出令人牙酸的锐响,紧接着是茶几被踹翻的闷响。
玻璃坠地的碎裂声混在闷雷里,顺着江厦房间的门缝,毒蛇般游进来。
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江厦蜷缩在书桌前,胸口传来阵阵钝痛,心跳声大得几乎盖过了窗外的雷鸣。
江厦握着铅笔的手指颤动,深深掐进掌心,颤抖的字随屋外的争吵声深深浅浅。
吧嗒——笔芯断了。
他盯着纸上那个突兀的黑点,突然想起今天数学课上的例题——当函数图像出现断点时,需要分类讨论。可生活不是数学题,没有“综上所述”能概括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你们能不能别吵了?”江厦冲出去时,正看见父亲举起那只青瓷花瓶。母亲的红围巾落在地上,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滚回你房间去!”父亲身上的酒气熏得他恶心。江厦去拽父亲的手腕,却被猛地推开。额头撞上茶几的瞬间,他听见姐姐的尖叫和母亲压抑的哭声。
“小厦!——江莅,带弟弟回房间!”母亲惊叫。
花瓶还是摔碎了。瓷片飞溅时,江厦恍惚看见自己上周刚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它就贴在那些碎瓷片飞溅的轨迹上,橙红色的纸角在灯光下微微颤动。
……
江莅把他拖回房间时,他额角的血已经凝成暗红色。姐姐用棉签蘸着碘伏,动作轻得像在擦拭一株碰伤的多肉。“没关系的,”江莅把窗台上万象锦的小花盆塞进他手里,“你看,新长的叶片多透亮。”
掌心的多肉凉丝丝的,江厦用指腹摩挲着它饱满的叶片。这是母亲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万象锦,书上说寓意希望与新生。此刻窗外的暴雨砸在玻璃上,而这株植物安静地窝在他手心,像一个小小的、不会碎裂的宇宙。”
“为什么?”江厦突然问。他其实有无数个问题:为什么父亲总在喝酒?为什么母亲今天没戴婚戒?为什么自己考了年级第一,这个家还是像一道永远算不对的方程式?
江莅正在往墙上贴他今天新得的奖状,闻言转过头来。暖黄的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盖住整面贴满奖状的墙。“小厦,”她突然笑了,“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呀——”
江厦愣住了,“不知道。”
……
每当父母争吵,江厦就埋头写数学题。数字不会突然暴怒,公式不会口出恶言,当草稿纸上铺满演算过程时,他甚至能短暂地忘记客厅正在发生的战争。有时候解完一道难题,他会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而姐姐正靠在门边对他笑:“小江老师,敢不敢挑战一下高中的模拟题?”
每一个充斥着争吵和闷雷声的晚上,江莅都会这么陪着他。
江厦要是困了,江莅就会帮他熄灯,轻轻掖好被角。
“晚安,小江老师。”
江厦长大后的很久很久,都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那年姐姐高三。
……
冬至那天,父亲把母亲刚插好的腊梅连瓶砸在地上,江厦冲出去时踩到了碎瓷片。血渗进拖鞋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生物书上说的植物自我保护机制——有些多肉在受伤时会分泌黏液愈合伤口。可人没有这样的本能,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去拿扫把,把残枝和碎瓷片一起扫进垃圾桶。
第二天放学,他发现窗台上那盆万象锦旁边多了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幸存的腊梅。江莅正在给多肉浇水:“伤疤会变成植物的鳞甲。”阳光透过玻璃瓶,在作业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你也是。”
初一上学期期末考前一周的某个晚上,班主任把江厦叫到办公室:“你姐姐刚来电话,你父母......”老师斟酌着词句,“以后你放学直接去高中部找你姐姐吧。”
……
那天晚上,姐姐在班里上晚自习,他在姐姐老师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格外安静,只有江厦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晚自习下课的笑语,而他就这样坐在教师办公室的角落里,像一株安静生长的多肉。
每当有高三的学长学姐进来问题目,总会好奇地凑过来看看这个初中生在写什么。他们惊讶地发现,江厦面前摊开的不是初中课本,而是一本《奥数精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这个辅助线画得真妙!”一个戴眼镜的学长忍不住赞叹,“我高三才想明白的几何题,你居然用初中知识就解出来了。”
江莅下课回来时,常常看到弟弟身边围着几个高三学生,他们热烈讨论着某道难题,而江厦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数学组的王老师有时会特意留下来,把高中的函数知识用最浅显的方式讲给他听。
“这孩子对数字有种天生的敏感。”王老师对江莅说,就像植物向着阳光生长一样自然。
……
江厦渐渐发现,数字世界里的每道题都有确定的答案,不像家里那些永远无解的争吵。当他在草稿纸上推导公式时,仿佛能触摸到某种永恒不变的真理——那是独属于数学的、纯净的美。
……
可惜,母亲留下的那盆多肉最终没能熬过离婚后的冬天。
离婚协议定下的那天晚上,是江厦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江厦把万象锦从阳台移到了书桌上。多肉饱满的叶片上凝着水珠,在台灯下像一颗颗未落的泪。父亲把母亲的行李箱扔出门外时,江厦正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同心圆——一个套着一个,像永远走不出的轮回。
“小厦。”江莅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的雨水,“妈妈只是太累了。”她掰开弟弟攥得发白的手指,把紧紧攥住的圆规换成了一块半软了的巧克力。
那天晚上,江厦第一次知道原来雨声是有重量的。雨滴砸在空调外机上,每一声都像在叩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听见姐姐在黑暗中轻声说:“我们永远是妈妈的孩子。”这句话像一道数学公式,突然让混沌的情绪有了可解的形态。
……
08年的冬天,南方下起了罕见的大雪。
妈妈送江厦十二岁生日礼物的那盆万象锦,永远地枯瘪在了寒冬。
……
初一下学期,江厦向学校提交了留宿申请。总务处主任看着这个瘦高的男孩,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学校不建议初中生住校,除非有特……”
“我父母离婚了。”江厦的声音很轻,却像解题步骤一样清晰,“父亲经常不在家。”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上学期期末考我总分是全校第一。”
主任的章印在申请表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落下一个鲜红的印章。
……
全校有这种特殊情况的学生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初一就只有江厦一人。
托管室的白炽灯总是亮到很晚。江厦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里能看到一株高大的悬铃木。
某个数学晚自习后,轮班的程老师把一沓奥数题放在他面前:“试试这个。”纸页上油墨的味道让他想起姐姐寄来的辅导书。江厦解题时习惯性咬住下唇,铅笔尖在“圆与二次函数综合题”上停留了很久,突然画出一条辅助线。
“妙啊!”程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这是高中的竞赛思路!”老教师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肩上时,江厦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灯光下,他看见程老师镜片上反射着自己的草稿纸——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多像他试图厘清的人生。
……
留宿生晚餐的番茄炒蛋总是太咸。江厦把蛋挑出来放在餐巾纸上,忽然想起这是姐姐最讨厌的菜。初二(3)班的林涛凑过来抢鸡蛋时,看见他放在一旁的奥数书。
“这道题你会吗?”吃完饭,林涛推过来一张月考试卷。江厦发现是道相似三角形的几何题,铅笔印显示至少被五个学生擦改过。他撕下半张草稿纸,用尺子画了三条辅助线。
程老师进来时,看见十几个学生围着江厦——
他再一次肯定了江厦作为一个初一学生所具有的对数学的热爱和天赋。
当晚在自习结束的时候叫住了江厦。
程老师的考验题是道结合了阿波罗尼斯圆的动点问题,江厦打着手电在被子里算到凌晨两点。
第二天程老师拿到答案时,眼镜滑到了鼻尖上。三套解法里最惊艳的那个,居然用到了向量公式。办公室的吊兰垂下细长的影子:“明晚六点,带你去见个人。”
……
竞赛班在老图书馆的一间教室里。江厦跟着程老师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时,看见墙上的霉斑组成了莫比乌斯带的形状。这里的辅导老师老陈是程老师的大学室友,他递给江厦的讲义上还带着打印机余温。
“你姐初中也是我的学生,跟你一样聪明。”老陈用圆规尖戳着江厦的作业本,“这步放缩变形太冒险……”话音未落,楼下传来玻璃碎裂声——留宿的两个体育生又在架空层踢球了。江厦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七天没听过父母争吵。
程老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让我辜负了对你的期待!好好干!”
江厦眼眶红了,用力点着头。
除了姐姐,自己最亲的人是这一路上遇到的老师。
……
门卫室的电话机按键已经磨得发亮,江厦几乎每晚都会在这里和姐姐通话。江厦很乖,待人也有礼貌,门卫伯伯总是笑着让他坐进来打电话,天气冷了还会特意给江厦打开空调。
听筒里传来大学图书馆翻书的声音时,他会把月考卷子铺在膝盖上改错题。
“张叔,能借下剪刀吗?”某个深秋的傍晚,江厦抱着姐姐寄来的包裹站在门口。老门卫帮他剪开胶带,里面是好几盒月饼和一本《几何原本》。
扉页上写着:“给未来的大数学家——江莅,2009.10”
“你姐姐又寄好吃的啦?”张叔笑着掰开蛋黄莲蓉月饼,香气顿时溢满传达室。江厦把芝麻馅的递给正在看报的李伯,两个老人推搡间,他注意到李伯的茶杯里飘着姐姐去年寄的槐花蜜。
……
学校周末不提供住宿,江厦上完竞赛课就自己去家旁边的图书馆自习。
他知道父亲懒得管自己,这很好。他有充足的时间和自由,去规划一个相对平稳的未来。
数学是他的热爱也好,是他对这个家的逃避也罢。
他都不会再想了。
……
江莅在大一结束时用自己的奖学金和打工攒下的钱给江厦买了部二手诺基亚,于是江厦和姐姐能聊天的次数就变频繁了。
手机铃声在冬至那天突然响起。江厦正在房间写竞赛题,屏幕上跳动着姐姐的视频请求。镜头那端的江莅围着红围巾,背景是政法大学的模拟法庭:“小江老师,看我像不像**官?”她突然凑近屏幕,“你桌角那盆万象锦该浇水了。”
那是江莅在妈妈留给自己的那盆枯死后,重新送他的。
江厦低头笑了。
……
春节前最后一周,江厦接到了江莅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火车鸣笛声,姐姐的声音像被北风吹散的蒲公英:“我买到无座票了~带了你爱吃的……”通话突然中断,姐姐用短信补充道:带了你爱吃的鲜花饼~
父亲带着新女友回来时,电视里正在播《难忘今宵》。那女人喷的香水让江厦连打三个喷嚏,他躲进房间。
卧室门关上的瞬间,江莅已经盘腿坐在了地板上。她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也是用奖金买的二手货。
“森林冰火人,通关有奖。”
窗外炸开的烟花将房间照得忽明忽暗。江厦操纵的小人第三次掉进岩浆时,突然说:“姐,我这次期末语文作文拿了满分。”
“我知道。”江莅头也不抬地跳过一个水坑,“《寻找生活的答案》嘛,你们班主任把照片发我了。”她突然暂停游戏,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但答案可能很简单——”糖纸在灯光下哗啦作响,“比如现在,我们就在答案里。”
江厦望着屏幕上两个相依的小人,窗外炸开的烟花把江莅的侧脸映成暖橘色。
江厦忽然想起今天看的拓扑定理:再复杂的曲面,只要有一个不动点,就能被慢慢抚平。
……
手机相册里存着一张江莅大学宿舍的照片:书架上摆着他们童年合影,窗台上赫然是他当年分株的万象锦。江厦每次打开竞赛题库前都会看一眼——那个总在雨夜捂住他耳朵的女孩,如今已经能为他撑起整片晴空。
有时候解题到深夜,他会轻轻触碰窗台上的多肉。植物沉默的陪伴让他想起那个定理: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就像他和江莅,在各自的坐标系里,永远互为解集。
当父亲醉醺醺地踹开家门时,江厦不再颤抖了。他平静地给多肉浇完水,翻开程老师给的竞赛题集。草稿纸上的公式越来越长,长得能丈量出他与这个家的最短距离。
在数学的世界里,没有摔碎的瓷器和刺鼻的酒气,只有永恒的、不会背叛他的真理。
……
中考前夜,江厦发现文具袋里多了张字条:“证明题别写'易得',阅卷老师不是程老头!”。他笑着把字条夹进自己的一个黑色笔记本。
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时,程老师在考场外举着两支可爱多。“你姐说香草味归我。”他掏出的信封里装着高中数学联赛报名表,“那丫头现在有模有样的像个监护人。”
……
高中录取通知书到的同一天,江莅带回来个系着缎带的盒子。最新款智能手机下面,压着张泛黄的作文纸。那是江厦六年级写的《我的理想》,被姐姐完完整整一直保留到现在。
父亲和新婚妻子去海南度蜜月了。江厦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打开手机,锁屏是江莅在法学院门口的合影。
手机又收到姐姐的消息:“我兼职下班啦~路过蛋糕房给你带了个抹茶蛋糕~”
“要不晚上我俩出去吃火锅~”
江厦拿起笔,在自己那篇字迹稚嫩的《我的理想》最后,用刀刻般的笔触写道:
“你照亮的路,我会走得更远。”
办公室外的暴雨终于停了。
“江老师,你送我的万象锦抽新叶了。”贺泱突然对江厦道。
办公室窗台上小花盆里,嫩叶正顶着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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