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狂风卷地,墨色浓云将月轮吞噬殆尽,山雨欲来的压抑笼罩着荒岭。破败古寺在风中发出吱呀哀鸣,唯有半倾的殿顶勉强遮住那尊无头佛像。
天峰大师踏进殿门,借着电光看见满地残垣,不由合十轻叹。正要寻处歇脚,风中忽然渗入一缕微弱的婴啼——若非常年修武耳力超凡,绝难捕捉到这丝游息。
他循声绕过倾倒的梁柱,在佛像后的阴影里发现个麻布襁褓。抱起婴孩的刹那,闪电骤亮,照见孩童眉间一点朱砂痣宛若菩提子,竟与记忆中宝相庄严的佛像隐隐重合。更奇的是,那孩子触及他目光便止了哭泣,绽出莲露般的甜笑,直教老僧沉寂多年的禅心泛起涟漪。
“阿弥陀佛...”天峰将婴孩贴身裹紧,“从今往后,你便叫无忧。”
少林寺因这孩子的到来平添生气。无忧三岁能诵经,五岁解禅意,眉间朱砂随着年岁渐长,衬得他愈发宝相庄严。众僧皆道这是佛子转世,唯有天峰在欣慰之余,常望着那点朱砂出神。
当无花第一次遇到无忧时,他小小一团,躲在天峰大师的身后,目光柔柔地盯着他,里面满是关心。
当时的无花刚刚被自己父亲抛弃,父亲为了那个女人,选择自寻死路,死在天峰和任慈的手下,只为完成那个疯女人狂徒掌控中原武林的痴心妄想。
无花的心里全是怨恨,怨恨父亲的痴情,怨恨母亲的冷漠,怨恨天峰和任慈的不留情,他知道自己的这些怨恨实在无理,但是除了怨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周围人怜悯的目光更是让他痛恨,但是当那一束满是关怀的目光看向他时,他满心的怨恨忽然平静了。
那束目光,来自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他抓着天峰大师的僧袍下摆,探出半个身子,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柔软的关怀,像冬日暖阳,不经意间融化了他心湖边缘的一角寒冰。
自那日起,无花的身后便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无忧像是察觉到了他心底翻涌的黑暗与痛苦,总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
无花练武,他便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托着腮看得专注;无花诵经,他便捧着经书,似懂非懂地听着;无花眉间若有阴霾,他会悄悄递上一杯清茶,或是一朵不知从何处摘来的小花。
无忧的存在,成了无花在少林寺清苦岁月中唯一的光亮。他聪慧绝伦,一点即透,无论是佛法还是武学,进境都远超同辈,那份天生的佛性与通透,连天峰大师都时常赞叹。可他对无花,始终带着全然的信赖与亲近。
两人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寺中上下皆知无忧是无花最亲近的师兄。无花也将自己罕见的温柔与耐心尽数给了这个小师兄,教他武功,与他论禅,护他周全。那段时光,或许是无花一生中最为平静的岁月。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无忧渐渐长大,那份佛性慧根愈发彰显,他心性纯净,悟性极高,深受天峰大师器重,也赢得了寺内僧众发自内心的敬爱。
无花看在眼里,心中却并无嫉妒,反而有种与有荣焉的欣慰。可他自己的心底,那份因身世而带来的阴郁从未真正散去,反而随着年岁增长,潜藏得愈深。
近些时日,无忧敏锐地察觉到无花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间常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与挣扎。他多次询问,无花却总是避而不谈,只让他安心修行。
直到有一天,无忧无意间听到天峰大师与达摩院首座的谈话,提及近日有神秘人在寺外徘徊,似乎与无花有所接触,言语间充满了担忧。无忧心中不安,寻了个机会,直接去问了天峰大师。
天峰看着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弟子,叹了口气,终是将无花的身世,以及他那身为“石观音”的母亲近日可能找上他的猜测,缓缓道出。
“无花他心结深重。他母亲野心极大,此番前来,必有所图。恐怕是与少林寺未来住持之位有关。”天峰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色,“老衲属意于你,此事虽未明言,但寺内多有共识。只怕……这会给无花带来压力,甚至……灾祸。”
无忧何等聪慧,瞬间便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无花近日的异常,那神秘出现的“亲人”,还有那潜在的巨大威胁——石观音!她若要助无花争夺住持之位,自己便是最大的障碍。
以石观音的性情,为达目的,岂会容他安稳存在?无花的挣扎,定是源于此!他不愿与自己相争,更可能……是在试图保护自己!
这个认知让无忧心头巨震。他回到禅房,静坐了一夜。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眼底却翻涌着决绝的波澜。
翌日,他单独求见了天峰大师。
“师父,”无忧跪在蒲团上,声音清晰而坚定,“弟子请求还俗,离开少林。”
天峰大惊:“无忧,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佛缘深厚,乃是……”
“师父,”无忧抬起头,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明澈,“正因为弟子或许有些佛缘,才更明白,有时‘放下’比‘拿起’更需要勇气。佛在心中,不在寺中。弟子离去,可解无花之困。此乃弟子选择的道。”
天峰凝视他良久,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带回、倾注无数心血的孩子,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闭目合十:“阿弥陀佛,缘起缘灭,莫非前定。你……去吧。”
得到了师父的默许,无忧开始悄无声息地准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无花。
在离开的前一晚,月色如水,他来到无花常去的后山古松下。无花果然在那里,身影在月下显得有些孤寂。
无忧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山下朦胧的灯火。
“师弟,”他轻声开口,声音如这夜色般宁静,“你最近心神不宁,可是在为何事烦恼?”
无花身体微僵,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无事,些许琐事罢了。”
无忧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飘渺:“师弟,你可知道,其实佛渡不了任何人。”
无花蓦然转头看他,眼中带着惊疑。
无忧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直透人心:“经文是死的,寺庙是空的,连佛陀也只是泥塑木雕。能渡人的,唯有自己。放下执念,方能得大自在。莫要……被他人裹挟,做了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无花的心上。无花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
“无忧师兄,你……”
“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无忧却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不舍,有关切,更有一种诀别的意味。
然后,他转身,白衣身影缓缓融入夜色,消失在小径尽头。
无花站在原地,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第二天,无忧不见了。
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禅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封给天峰大师的信,言明自己尘缘未了,决心还俗,云游四方,望师父保重。
寺内哗然,众人皆惊愕惋惜。
唯有无花,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如遭雷击。他猛地想起昨夜无忧那番意味深长的话,想起他那诀别的眼神……一切都明白了!
无忧知道了!他知道了一切!他是因为自己,因为那个女人的威胁,才选择离开!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耀、深爱的佛法,甚至离开了视若亲人的师父和自己,只是为了将道路让给他,只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少林!
“佛渡不了任何人……只有自己能渡自己……”
“莫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无忧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以为自己在保护无忧,却没想到,最终是被无忧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保护”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和空虚席卷了他。他失去了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温暖,而这温暖,是因他而熄灭的。
无花站在无忧曾经住过的禅房里,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眼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痛,有悔,有恨,更有一种失去归处的茫然。
从此,少林寺少了一位佛子无忧,而江湖上,多了一位行踪不定、医术通神的云扶风。
而无花心底那最深的一根刺,也因这份无法偿还的亏欠与失去,扎得更深,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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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大明湖。
笛声收歇时,无花抱着古琴立在舟头,看那戴银色面具的白衣人缓缓转身。楚留香介绍那人“这是云扶风”时,他指尖猛然勾断琴弦。
“云、扶、风...”无花在齿间碾过这三个字,忽的绽出莲华般微笑: “一别经年,无忧师兄竟连故人都不认了?”
风过林梢,恍若当年古松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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