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宣和殿时,灯火通明,笙歌鼎沸,宫宴正酣。她心事重重,垂首只顾往前走,却没瞧见廊下立着的人影,直直撞了上去,唬得一个激灵。
“做什么去了?”
头顶砸下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崔明禾一惊,掀起眼皮,正撞上萧承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他换了身玄色绣金龙纹常服,墨发仅用玉簪松松绾着。许是饮了酒,眸子里淬一层薄薄的亮光。
她心头一跳,暗道不好,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回陛下的话,我方才……茶水洒了,去换了身衣裳。”
“奴婢”二字终究梗在喉间,说不出口。
她下意识又想发作,转念回想到太皇太后的嘱咐,硬生生将火压下去。她避开那迫人的视线,胡乱找个理由搪塞道。
萧承懿闻言,并未立刻松手,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如炬,能将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身上穿的还是早间那件水红夹袄,何曾有换过的痕迹。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收的更紧。
“换衣裳?”他重复一遍,尾音拖得长,唇角扯出一丝玩味,“朕怎么瞧着,崔大姑娘这身衣裳,与先前并无二致?”
崔明禾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人眼睛忒毒,竟连这点子细枝末节都瞧得出来。
她强自镇定,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许是陛下眼花了。”
“哦?”萧承懿眉梢一挑,“朕眼花了?”
温热的气息混着酒气骤然近了,拂在她脸上,几分熏然的醉意。
“朕倒觉得,是崔大姑娘心里有鬼。”
他另一只手抬起,指腹在她眼下轻轻摩挲过。那地方方才似乎哭过,他触到些许未干的湿意。
“这眼圈儿都红了,倒不像是换衣裳,反像是去哪儿偷偷哭丧去了。”
崔明禾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别开脸,却被他捏住了下巴,动弹不得。
“说罢,去见了谁?”
声音依旧是温和的。
崔明禾咬着唇,不答。心道他又要借题发挥,却也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去。他既问了,便定是有了几分把握。沉默。瞒不过的。狡辩,只会招来更狠的撕咬。
见她不语,萧承懿也不急,只松了手,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尘埃。
“罢了,你不说,朕也猜得到。”他轻笑一声,“除了慈宁宫那位,这宫里头,怕是也没谁值得我们崔大姑娘掉这金豆子了。”
他一语道破,崔明禾反倒松了口气。事已至此,再遮掩倒显得小家子气。她索性挺直了腰板,回道:“是,奴是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她故意自嘲般将“奴”字咬得极重。
“请安?”萧承懿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朕倒不知,朕的御前奴婢,竟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他绕着她踱了两步,啧啧两声,话锋却陡然一转。
“姑侄情深,倒也感人。”
“只是不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同你都说了些什么体己话?”
“是教你如何安分守己,还是教你如何给朕添堵?”
这话问得极是诛心。
崔明禾脸色一白,将太皇太后的嘱咐在心中默念几遍,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梗着脖子噎回去:“太皇太后凤体违和,不过是嘱咐奴几句保重身子的话,陛下未免想得太多了。”
“哦?是么?”萧承懿不置可否,只抬手,替她将鬓边一缕散乱的碎发拢到耳后。
“明禾,”喉结滚动一下,他忽然换了称呼。声音也软下来,“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
“这深宫里,能摁死你、也能捞起你的——只朕一人。”
这话说的。
崔明禾只觉得遍体生寒,方才在慈宁宫里头生出的那点子暖意顷刻间便被这森森寒气吹得烟消云散。
她未答话,萧承懿却也不再逼问,只牵了她的手腕往灯火辉煌的殿内走去。
“走罢,宴席快散了。朕带你去认认人。”
“省得日后,见了谁都跟见了仇人似的,没个好脸色。”
三分调侃七分讥诮,崔明禾只当耳旁风,由着他半拖半拽地进了殿。
喧哗鼎沸之声扑面而来,烛火煌煌映得金樽玉盏熠熠生辉,暖香混着酒气,熏得人几乎要醉倒。瞧见他们进来,琴音骤然一停,殿内的臣子、女眷纷纷起身行礼。
“陛下万福金安。”
萧承懿扬了扬手,示意众人起身:“你们随意些,莫要拘着礼。”
众人诺诺称是,纷纷落座。
只那几道目光,依旧如影随形地黏在她身上,真真如芒在背。
他径直引着她往御座旁的席位去。那位置恰在御座之下,又能将满座宾客尽收眼底。崔明禾只作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木桩子。
她方一落座,便有环佩叮当之声,暗香浮动,几个丽人起身来敬酒。为首的女子着一件杏红妆花缎的袄子,戴金丝攒珠簪。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正是新任户部尚书之女周月窈。后头跟着的两位,一个蜜色肌肤,英气动人;一个素衣淡妆,温和如水。
倒都是面熟的。
又皆是他潜邸时的旧人,如今虽未曾正式册封,可那宫里的位分,怕早已是定下了的。
周月窈一双美目只落在萧承懿身上,举杯笑道:“臣妾敬陛下,贺陛下登临九五,开万世太平。”
“往后,臣妾与妹妹们一道,定会好好服侍陛下。”
萧承懿接过酒盏,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斜睨向身侧。见她只垂着眼帘,盯着自己裙角上绣的莲纹出神,一副事不关己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竟生出几分无趣来。
他原是想看她吃味的,看她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甘与嫉妒。可她偏不。
他搁了酒杯,指了指崔明禾,对周月窈等人道:“这是崔家的姑娘,往后便在御前伺候。你们若有闲暇,也可多与她亲近亲近。”
崔明禾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周月窈眼波流转,将人四下打量过一遭,笑意未达眼底。
她自然认得崔明禾,想当年学宫之中,清河崔氏嫡长女,何等风光无限,便是她周月窈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三分。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成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奴婢。
心中冷笑,面上端的一派和善。
“原是崔妹妹。妹妹这通身的气派,倒比我们这些正经主子还金贵三分呢。”
“妹妹合该是享福的命,怎的倒做起这伺候人的活计来了?可是家里头遭了什么难处不成?”
崔明禾闻言,终于抬起了眼。她看了看周月窈,忽而一笑,那笑意如春水初生,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劳姐姐挂心了。我们崔家,好得很。”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倒是姐姐,如今既已入了宫,便该收敛些性子。这宫里头,不比在学宫,不比在周府,更不比在皇子府,说话行事,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儿的好。”
还有,谁是她妹妹?她崔明禾可不认这个亲戚。
周月窈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
众人面面相觑,皆将目光投向一旁神色淡漠的萧承懿。他不置可否,眼底反倒有几分兴味。
周月窈这话问的委实冒失。
后宫这种地方,向来是捧高踩低,捧的是什么人,踩的又是什么人,各自心中都有一杆秤。崔明禾表面失圣心,然崔家毕竟是百年名门,底蕴深厚。今日周月窈折辱崔明禾,焉知他日崔明禾能否东山再起?
人心都是贪婪的,轻易得罪不得。
众人各怀心思,殿门处忽地起了一阵骚动。
但见一个着绯衣的少年踉跄而入,头上的玉冠歪斜,衣襟半敞。行走之间带起一阵浓郁的酒香,腰间玉佩叮当乱响。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面如傅粉,目若朗星。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眼角斜飞,天然一段佻挞。便是这般放浪形骸之态,偏生在他身上显出几分天然风流,满殿华彩都成了陪衬。
“臣,谢珩,敬陛下一杯。”
声音散漫,几分醉意,脚步虚浮,却稳稳当当跪在殿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愿陛下,江山永固。”
崔明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蹙了蹙眉。
谢珩。
自然是记得的。
出身陈郡谢氏,太学里的同窗,镇北侯府的世子。只是她素来瞧不上这等只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故而也只算个点头之交。
彼时还年少,正是最骄纵跋扈的时候。因着谢珩在太学里写了几首酸诗影射她与萧承懿,她便寻了个由头带人将他堵在巷子里,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某种程度上,也让这厮一语成谶。
谢珩似是没瞧见她,一双桃花眼只盯着萧承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陛下,臣听闻,您将那扶摇宫赐给了崔大姑娘住?”他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问道。
萧承懿眸光一闪,不动声色道:“确有此事。”
“那敢情好!”谢珩一拍大腿,“扶摇宫那地界儿,臣熟得很!早些年,臣常去那儿掏鸟窝、捉蛐蛐儿。改明儿臣也去瞧瞧,看那宫里,除了崔大姑娘这只雀,还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
这话孟浪至极,谢世子又发酒疯!
满座皆惊,连萧承懿的脸色都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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