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那间堆满书卷竹简的屋子,弥漫着陈旧墨香与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午后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窗棂,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飞舞。王大石抱着他那柄门板似的厚背砍山刀,背靠着门框,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大半门口的光线,浓眉紧锁,像两座压下来的小山丘。刘大海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屋子中央,双手抱臂,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精光四射,牢牢钉在纯阳大叔身上。
纯阳大叔站在那张简陋的木桌旁,指尖沾着凉透的茶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移动。水痕蜿蜒,勾勒出村口的轮廓、后山的小径、流经村外的浅滩……他画得极慢,指尖每一次划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凝重。那些线条,是三十次轮回里,无数次被鲜血浸透、被尸体堆满的路径。
“董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三日后,午时三刻。人马分三路:一路精锐,由他亲自率领,破村口,直取祠堂;一路弓弩手,埋伏后山断崖,居高临下,封锁退路;一路刀盾手,涉浅滩,从侧翼包抄,截杀逃散妇孺。”指尖重重敲在代表浅滩的位置,茶水溅开一小片湿痕。那浅滩,他曾在第七次轮回里,试图组织抵抗,却眼睁睁看着王婆婆和一群孩子被冰冷的刀锋砍倒在浑浊的水中。
屋内死寂。王大石抱着刀的手臂肌肉贲张,指关节捏得发白,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畜生!”刘大海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抱臂的双手握成了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周身弥漫开一股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
李复一直安静地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此刻才抬起眼,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纯阳兄,此等详尽……从何得知?”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质询。
纯阳大叔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疲惫得如同跋涉了千年,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没有回答李复的问题,只是将沾湿的手指再次按上桌面,沿着他画出的村口防线,用力划出一道水痕:“第一步,‘疲兵’。今夜起,烦请王兄弟,挑选村中青壮,三人一组,轮番夜袭董龙前哨营地。不求杀伤,只求惊扰。擂鼓,呐喊,投掷火把油罐,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他看向王大石,“让他们的狗,三夜不得安眠,睁眼到天明!”
王大石眼中凶光一闪,重重点头,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交给我!定叫那些杂碎夜夜鬼哭狼嚎!”
“第二步,‘断爪’。”纯阳大叔的手指移向后山断崖,“董龙倚仗后山强弓,封锁我们生路。后日黎明前,请师父出手。”他转向刘大海,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师父的‘开天势’,刚猛无俦。弟子恳请师父,于黎明前最暗之时,潜至断崖之下,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击崖壁根基薄弱处!”他指尖猛地戳向桌面一处,“此处,弟子曾…勘验多次,岩层最脆。巨阙之力,足以引发局部崩塌!纵不能尽毁弓弩手,也必乱其阵脚,毁其地利!”
刘大海眼中精芒暴涨,凝视着纯阳大叔指向的那一点,仿佛要将那桌面看穿。他没有立刻应声,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问:“你如何笃定崖壁必塌?又如何确定那处根基最弱?”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纯阳大叔话语里隐藏的血色秘密。
纯阳大叔的指尖在桌面那一点上用力按压着,指腹下的木头纹理粗糙冰冷。他避开师父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喉咙里像堵了一把滚烫的沙砾:“弟子……曾于彼处,亲眼目睹山石崩落,压……压死过数名弓手。”声音艰涩无比。那是在第十二次轮回,他试图引开弓弩手的注意,却意外引发小范围塌方,代价是两名试图从后山逃跑的村妇被活埋。那绝望的哭喊和岩石滚落的闷响,至今仍在他颅腔内回荡。
李复的目光在纯阳大叔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洞悉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疑虑,但他终究没有追问,只是轻轻颔首:“此计险绝,然若成,确为釜底抽薪。”他转向刘大海,“刘大侠?”
刘大海沉默了片刻,目光如铁,扫过桌面那决定生死的标记,最终沉沉点头:“好。后日黎明,老夫便去撼一撼那断崖!”
纯阳大叔心中巨石稍落,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苦涩却翻涌上来。他强压下去,手指移向最后一条水线——代表村外浅滩的侧翼包抄路线。“第三步,‘囚龙’。”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在李复身上,“此路刀盾手,乃董龙侧翼利刃,亦是他预留的退路。第三步成败,系于先生一身。”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请先生以奇门遁甲之术,于浅滩必经之地的芦苇荡深处,布下‘地载阵’与‘云垂阵’嵌套之局。地载困其步伐,迟滞其势;云垂惑其耳目,乱其心神。待其入彀,阵势发动,浅滩淤泥将化为无形泥淖,水气升腾,蔽其视野。届时……”他看向王大石,眼中闪过决绝的厉色,“王兄弟率村中敢战之士,以逸待劳,伏于阵外,待其阵脚大乱,如陷泥潭,再以雷霆之势杀出!务必……务必将其全歼于浅滩之上,断董龙一臂,绝其退路!”
王大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战意,猛地一拍怀中厚背刀,发出沉闷的金属嗡鸣:“好!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全喂了河里的王八!”
李复抚须沉吟,眼中精光流转,推演着阵法变化:“地载主坤,厚重迟滞;云垂主坎,迷蒙惑心。二阵嵌套,辅以浅滩地利水气……妙!虽非绝杀之阵,然困敌、扰敌、耗敌,足矣!纯阳兄此计,环环相扣,深谙兵法虚实之道,李某佩服。”他看向纯阳大叔的眼神,探究之意更浓,却也带着一丝激赏。
纯阳大叔紧绷的脊背微微松懈了一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这以血泪铸就的三连环计,终于铺陈开来。然而,一丝冰冷的阴霾却顽固地盘踞在他心底。三十次的失败,无数次功败垂成的瞬间,总有一个模糊而致命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在关键时刻搅乱一切。那个影子,他称其为“无名”。这一次,这看似周密的计划,真能困住那藏在暗处的毒蛇吗?
他垂下眼睑,掩盖住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翳。桌面上未干的水痕地图,在斜阳下泛着微弱的光,像一道道新添的、等待被鲜血填满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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