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轿子走了,两人无事可干,又成强扭的瓜了。
盛怀海歪歪扭扭的缩在墙角,呆愣愣的望着飞鸟,继续捏瘪花生吃。
段明华突感一阵恶心,她不难猜出这是毒鸡蛋的副作用。
盛怀海就处在一边看她这么难受。
她才懒得向他求助,沉沉的心灰凝的更厚,便艰难的,一瘸一拐,又没那么多知觉的上了台阶,入了卧室,沾了平平展展的冷床,病歪歪的横躺着。
晒了半天的光,白晒了,都跟她闷在棺材盖般的床铺上,熬等着。
脑中飞花乱窜,乱水荡漾,邪音层起。她半梦半醒,编织着含着倦气的凉梦。
一盏青灯开着,上照诸天,下照地狱。无遮无掩,真亮堂,照的她的以前像落了厚尘的前尘梦,无始无明,无所来去。
她死不了了,这毒光还缺那一点亮,不够毒她去无明深渊。
*
说实在的,盛怀海真不知道段明华打哪来的怨气。
他不知道段明华想出去,她没给讲,他不是她的知心人,哪能知道?
她摆脸子、耍脾气、挑事端、不服气,他也没察觉,因为他不了解段明华。
从最初接触的粗浅记忆来判定,她就是这么难伺候的大小姐。
藏渊是牢笼,盛怀海承认,但不是用来锁段明华的。
藏渊是他给自己建造的避风港。起初没想锁她,今儿锁了她,只是一物两用。但他真若锁她,非是拿捏她,而是救护她,是在对她尽责。
当然,若是他觉悟段明华想出去,那才更不会放她出去呢。
都是自家人,她凭什么怄气不给他说?
阿嬷听到段明华疼得直哼哼,催盛怀海:“你治治她。”
“让她再熬一会。”盛怀海任性的赌气说。
阿嬷犯了难,“你不心疼?我要疼坏了。”
“我事多着呢,没功夫心疼她。”盛怀海翻着长袖子,一会卷上去,一会翻下去,忙的不可开交。
阿嬷又劝:“那你心疼心疼我,治好她吧。我熬不下去了。”
盛怀海不吭声了,也不动,像颗缓慢生长的老疙瘩菜,谁都不想搭理。
阿嬷见他态度松点了,又加把力,推了他两下,“快去。快去。”
盛怀海去了,推开东屋的门,卷起软帘,下到无边的地下窟宅。
没点灯,他亮着一对大眼,于黑漆漆的方寸间摸索片刻,找出了他要的一尊蒙了红布的木像,磨磨蹭蹭的捧到段明华的床边。
揭开红布,露出尺郭的木雕像的全貌,约三十公分,挺着大肚子,头顶雄鸡,赤蛇绕额,披着镶满仙珠的黄袍子,威风凛凛,不可侵犯。
尺郭专以恶鬼为饭,能吃,朝吞三千,暮吞三百。小像借了点尺郭的毛毛力,吞半颗鸡蛋应不难。
“我冷。”段明华痴痴的念了句,流落滴积了许久已然凉透的冰泪。
盛怀海听着了,也听到了她的心音——震动的生猛,一定是想跳出来,跟着病怏怏的女主人一块骂他。
她真烦,罪是她自找的,还在这烦他。
他在东边站定,方藤椅上垫两本六角图书,把尺郭木像稳当的居于书正中。木像身后点了支降真香线香,燃出曼妙的长蛇形。
她的心与他的心对阵,他看她遭罪也不好过,心有点躁,便也着了点急,本来三心二意的慢摆置,这下终于出现救人命般的迅速了。
等降真香线香掉了一颗烧焦的头,段明华的唇峰冒出黑气,连成一条虚实不明的线,源源不断的朝尺郭口里进。
尺郭木像的头抖动,像馋肉的小人般,吸纳的更狂。
一等全被尺郭吃尽了黑气,段明华朦朦的睁了满是咸泪的眼,而尺郭木像化成一抔粉细的黄土。
“没事了不?”盛怀海蹲在藤椅前,低着头乱瞅,故意不去看段明华。两根手指捏着黄土,一点点的捏放于黄纸上。
段明华比他还倔,侧着凉出冷汗的单薄身子,淡淡的躲着人和灯,眯缝着眼说:“你不用你管也没事。”
盛怀海气得把捏在黄纸上的黄土,全抖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
晚间饭点,段明华好多了,靠着软椅子虚弱的懒坐着,要了一碗粥。
新大米熬的白粥,似上千层水皮子叠在一块的乳白糕,又似浑然天成的蜜蜡,纯纯的,平实质朴,散着古味柔气。
段明华定了半天,等粥凉了,长了一层皱巴巴的白皮子,她才开始吃。
阿嬷吃了新米,夹着一筷子的青占鱼的肉,说:“新米做的饭真不错,牙齿都要弹掉了。”
阿公难得回了她的玩笑话,呵呵笑着,嘴巴长大,黑洞洞的,露出缺了一大截的舌头。
段明华这才清楚为何她没听过阿公说一句话。
阿嬷和阿公比她和盛怀海更不合气,俩老人一见对方,面都耷拉着,心都冒仇气。
然而,相处了大半辈子,阿嬷和阿公总得积攒点顺心的相处,一共有两项:
一是上桌,阿公要吃饭,阿嬷也要吃饭。
二是散步,偶尔傍晚,阿嬷和阿公会沉默着散步,不是因为情谊深,而是不给盛怀海添麻烦。外头荒僻,没有人陪着,一位老人家摔倒起不来了,可就难找了。
红日又艳又浓,天地万物都被搅进了一锅红汤里。人没有人形,像是厚重的影子。
一个人不再是那么的独,虚虚散散的,一团气,太淡了,好似两人的形影能撞到一块去。
红光下的盛怀海真是顶格的俊气,仙飘飘,如梦似烟,摄人心魄。
段明华痴迷迷的想着,她若是有支后羿神箭,定会错认盛怀海为金乌,痛快的将他一箭毙命。
“你是哪里人?”段明华搅动着粥里的勺子,开口问。
她不是忽然兴起的,这是长期盘踞在她心间的疑问,是她从盛怀海五湖四海都有的菜品中寻出的。
盛怀海没有吭声。
段明华捯口气儿,腮部含着红,气汹汹的提高音量,再次问:“你是哪里人?”
盛怀海惯会被段明华影响的,他也变成个坏脾气,不耐烦道:“东边,东方的。”
“谁不是东方的?糊弄人呢。”段明华撂了勺子。
盛怀海沉沉的眨了下眼,转头对阿公阿嬷说:“我有些话要对她说,去门底下坐会儿吧。”
阿嬷和阿公是一对听他话的老人,清去桌前的垃圾,一前一后离开。
盛怀海却没问她,而是先把掉地的勺子捡起来,擦擦沾到的几粒灰尘,再搁在桌子上。
段明华不耐烦了,率先问:“你要说什么?”
盛怀海盯着细细尖尖的勺子头,旧事重提说:“藏渊没灵,你咋折腾都白费。”
段明华判定道:“你想毁了我。”
盛怀海任着性子,把更旧事的重提,说:“许久之前的盛怀海,才是因为你毁了。”
这事属实对他不够深刻,他都说不清是几年前了,只含糊记得有些年岁了。他惦念至此,还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那是八年前,段明华比盛怀海记得清楚。
盛怀海被奶奶请到家里,他特土,穿得奇怪,提着一大盒子自制的点心,足足有上百块,批发搞来的似的,还一来就送她俗不可耐的金表。
她瞧不起他,她那时也坏,就想歪点子赶走他。
家宴时,她撒了谎,说盛怀海半夜偷来她房,要亲她。
奶奶没吭声,诸多长辈在奶奶的默许和她的挑拨下,纷纷指责盛怀海。
而盛怀海倒是潇洒,少年气性足的很,登时起了身,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什么解释都没有就离开了。
他走的这么决然、那么快、那么自然,她连金表都没得及还给他。
“毁了好啊,跟我一样,做废物。”段明华鄙夷地说。单从她对待盛怀海的态度来看,她从来没有长大过,一直都是不通情达理的。
盛怀海按下筷子,乌黑的目眯着,张口骂:“孽……”
“孽畜?呵,你配骂我吗?”段明华斜睨着他,腮上似笑不笑的。
“孽缘!”盛怀海摔门而出。
门被黑暗和灯光各掩了一半,扭扭捏捏的慢关着,跟舍不得他走似的。
段明华眺着黑透的窗外,一股虚弱的悲伤袭击了她。
太虚弱了,一口气吊着的老人似的,更沉重的悲伤孕育不了,光明的喜悦也无法增生。
屋内是热,外面是冷。窗边有个缝,白雾像瀑布呼呼垂下,手一扇风,就打起来卷儿。
段明华烦的烧心灼胃。
温了一壶苦荞茶,她拿了一本书,看到了晚。
怎么看的?
她把出现盛怀海这三个字之一的页面都折上,然后一把火烧了,痛快的鼓掌大笑,像烧死了盛怀海一样。
阿嬷怪异的问:“中元节都过去了,怎么还烧纸?”
“中元节是烧给死人的,今日是烧给活人的。”她愤怒,她要火。
她的日柱天干五行属火,盛怀海是水,专门克她的。她要把盛怀海烧死。
这事做的不太吉利,但阿嬷没什么怪罪。
阿嬷把段明华当家里人了,反而劝慰道:“你别恨他。他年纪不大,做事都莽莽的。”
趋光的大蛾子飞绕电灯泡,煽动翅膀发出嗡嗡声,吵的她没那么集中于盛怀海,她便说起了家常话:“这家的夫与妻真奇怪,一吵架,都是男的离家出走。”
阿嬷枯绌着脸,一下子老了有四五百年,说:“怀海是,你阿公不是。你阿公是被我和怀海赶走的。老头子忒烦人了。”
又聊了几句,段明华见与阿嬷熟络了,问:“阿宝娘送来的鸡蛋,怎么会是毒药?”
“我不知道,藏渊的事怀海都知道,他说是,那就是。”
段明华来了点兴致,问:“阿嬷,盛怀海一直在藏渊吗?”
这话似是一句咒语,问到阿嬷心坎里了,阿嬷一震,失魂落魄的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跟他在这儿了。”
阿嬷飘似的,远了段明华。
段明华又孤零零的了,而绕着灯飞转的大蛾子更闹腾了。
啪。段明华把它拍死。
盛怀海一夜未归。
段明华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早,盛怀海回来了,买了一头驴,不会吭气的大脚老倔驴,拴在院角棚子下的槽头。之后的每次赶集,段明华都骑着这头驴。
盛怀海回来,撕开屋内的暖意,带着一夜的寒凉,跳到床上,故意显摆似的,嘴角勾着傲气和不服气,推了推她,对她指那头驴。
“驴。”
段明华无话可说,怕一说就是骂人的话。
他要搂着她睡会儿,弯着身一眨眼,惊奇的见着她发间藏着的春仔花。
红艳艳的花色,与网状的黑发纠缠不清,降头的术法似的,把他勾的不明所以。
他难过又高兴,痴愣了几秒钟,伸出一根手指,贴着她温美的白脖颈,梳理着柔柔的乌发,傻乎乎的摘下这朵春仔花。
真奇怪,明明是他送给她的花,这会儿他取,怎么好似是她送给他的?
收到礼物的人总是欣喜,他这类脑子不爱转的人,更是如此。
他用难说的喜悦,抹去了心中的忿忿不平,完全舍去对她的刁难埋怨。
他弓着身轻轻抱她,主动示弱说:“你喜欢这花,我再给你买几对,换着花样戴。绢花,亮珠子的也好看,都买。”
“嗯。”
段明华真心喜欢他这样,她在心内冷笑,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胸前带,埋怨又得意的咬了他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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