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冷风一下扑过来，围着他们绕了一圈。
他下意识把外套解下来，裹在她身上。缪绡没说话，只是缩了缩肩膀，整个人靠近他一点。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进去，她的身体软得像是刚泡过热水似的，没什么力气。
车上安静得很。
他们并排坐着，之间隔着一个帆布包。尽管如此，每次她身体歪过来时，还是不由自主靠向他一点。
出租车里暖气开的很足，足到有些让人头晕恶心。
靖合只好时不时低头地看她一眼，看着她那副快散了架的样子，看她的睫毛，看她翘起的小巧鼻尖，看她薄薄的嘴唇。
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甚至有些不太真实，跟着她不均匀的呼吸一抖一抖的，好像山茶叶子上一只被雨打湿的翅膀蝴蝶，又好像刚才那阵风还在围着这只蝴蝶绕似的。
她看起来是痛极了，手一直没动过，指节几乎发白，死死按着肚子。
靖合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伸手，帮她把外套往上裹了裹。
出租车经过一排贴满彩灯的橱窗，灯光星星点点扫在她脸上，她闭着眼，任由五颜六色的光在她的痛苦上像鱼一样游着。
车开得越来越慢，最后在红灯前停下。
车窗外，一家店铺门口堆着个廉价塑料做的圣诞雪人。
整条街只有这么一个雪人，它就在这座城市里落了单。
到酒店前台的时候已经接近一点，前台是个二十多岁的女生，起身看了他们一眼，有点暧昧地笑：
“身份证，两位。”
靖合把两人的身份证递过去。
女生又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弯了一下。
缪绡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他身上，站都站不稳。而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那种姿势——怎么看都像是来办事的。
“大床？”
“嗯。”
“小时还是过夜？”
“过夜。”
前台把房卡推过来，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语气怪异：
“1307，欢迎入住。”
电梯上行的轰鸣像一阵压抑的海浪。
靖合望着显示屏上越来越大的红色数字，就听到怀里的缪绡忽然小声开口：
“她误会了......”
“嗯。”
“......你都不解释一下？”
“解释了她更误会。再说，没必要跟她解释。”
她没忍住笑了：
“你是觉得自己不会来第二次了吧。”
“那当然。”
进了房间，他第一时间让她躺下，又倒了热水，还找了服务台要来暖水袋。
缪绡此刻已经快神志不清了，疼得身体都在发抖，靠在枕头上，眼神有点迷茫，一汪春水似的，像是刚醒过来还没认清环境的小动物。打湿的睫毛又长又黑，衬得整张脸都接近透明。
“包里有药。”
她挤出些力气说。
靖合立刻去翻她的包，终于翻到一个小药瓶，倒了几粒出来，又拿起桌边的水杯接了杯温水。
他半跪在床边，把药递到她唇边。
她撑起身子，把药吞下，舌尖还不经意舔到了他的掌心，这让他立即有一只触电的酥麻感。
他愣了一会后才把水杯递过去，托着她后脑勺，轻轻让她靠过来一些，帮她把水送过去。
“慢点。”
她低头，喉结轻微地动了动，把水咽下。
药也下去了。
她把头重新靠回枕头，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样软下去，但呼吸依然急促，额头的冷汗还是沁着。
“疼得厉害吗？”
他问。
她点点头，声音微弱：
“嗯……”
过了十分钟，药却没起效。
缪绡却已经开始发抖，冷汗一颗颗往下掉，整个人像蝉一样蜷在床上。
靖合心觉这样不是办法，他一只手摁住她冰凉的手腕，另一只手下意识摸向她额头，果然是发烧了，他不禁皱起眉，
“这样不行，我送你去医院。”
她却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
“等一下......只是胃痉挛......习惯了......不用去医院......”
“你说不用？可你已经在发烧了，万一有事怎么办？”
他蹲在她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她强睁开眼，急喘了几口气，
“你帮我揉一揉吧。”
“揉一会儿......药起效了就没事了......”
靖合看着她，眼底浮起一点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不确定这是否属于请求，如果是，为什么自己会无法拒绝呢？除非这是某种别的东西。
要不要帮她揉，要不要送她去医院交给医生处理，要不要就此全身而退，一切的选择权不都在自己吗？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只能听她的话？为什么？
明明她都束手就擒了，不是吗？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
明明她一开始就把所有的权利都交给了自己，不是吗？
但面前的缪绡紧接着又闭上眼，呼吸慢下来，脸贴着枕头，脖颈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纤细又漂亮。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慢慢脱掉外套，动作缓慢地爬上床，膝盖顶着床垫，小心翼翼靠近她。
她整个人都在缩着，毛衣贴着小腹，胃部那块隆起又紧绷。
靖合把手轻轻放上去，隔着毛衣缓缓打着圈。
他不太会这种事，也从没做过这种事，只是笨拙地用手掌一下一下按着，顺着她紧绷的方向慢慢地揉着。
缪绡皱着眉，闭着眼，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呼吸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可他也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正为自己慢慢地打开了。
“这样可以吗？”
他的声音也低得像夜里的风。
她点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随着不停的揉捻，他的手掌变得温热，这份温度隔着她薄薄的针织毛衣传过去，像是清晨的贝加尔湖面上洒下的一小片阳光，让湖里的鱼也温暖过来。
“再往左一点......嗯......有点痛......”
她说，他就慢慢把手挪过去，一圈又一圈。
她的腰很细，而胃这里又塌陷下去，他能感受到她肌肉下隐约的骨架和因为疼痛而紧绷的皮肤。
“经常这样？”
他半支着身子，湿热的唇凑在她耳边，低声问。
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太经常。天冷的时候才会这样，或者吃太快、饿太久......总之麻烦得很。”
他轻轻叹了口气，手依然没有停。
“那以后不能这样了。这样不好。”
缪绡慢慢睁开一点眼睛，眼神还是湿湿的，带着一点点茫然，转头看着他：
“为什么？”
他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自己刚刚只是不过脑子下意识说了这句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只好顿了顿，扯了个幌子：
“......会有人心疼的，比如你爸妈，比如你朋友，再比如你未来的爱人，又或者你未来的孩子......”
缪绡没接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靖合从未见过这样的一种眼神，这眼神里混着疲惫、倔强、不甘、无奈、失落......有太多太多，即使自己再过十年也无法全然理解的情愫。
而就在他被这眼神逼到无处可藏的时候，她突然笑了，然后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而她转头的一瞬，他心里涌起的，既有死里逃生的欢愉，也有被狠心抛弃的失落。
他的手还放在她胃上，她转过头去，他便愈发想让手贴她更近一些。
她靠着他，不再说话。疼痛还在，但仿佛变得可以忍受了些。
一圈、又一圈......
揉了几圈后，他却更想得寸进尺了。于是他低着头靠近她，额发扫过她的发丝，呼吸也拂在她的耳边：
“还疼吗？”
她没有看他，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好些了......”
他贴得很近，这个距离她能完整地听见他的心跳，均匀而稳重，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像深夜里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沉默的石礁。
他抬手，帮她把汗湿的头发往耳后拨了拨。
房间里静得过分，只有她喘气的声音，还有远处墙上钟表缓慢走动的声音。
药开始起效的时候，是她的手慢慢松开的时候。
她额头上的汗慢慢退下去，唇色不再那么白，眼神也渐渐从迷蒙变得清晰一点。
靖合已经下了床，此刻正坐在床边，看着她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盯着她。
“再睡一会儿吧。”
他说，
“我在这儿呢。”
她强睁着眼睛，睫毛颤了颤：
“你要是想走......也可以走......”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把被子给她盖好，又往她身边靠了靠，趴在她面前：
“我不走，你也别说话了，睡吧。”
她听话地不再出声，沉沉地睡去。
凌晨三点的时候，缪绡迷迷糊糊醒了一次，睁眼看到他还坐在床边，正在用手机打字。
“你怎么还不睡......”
她声音虚弱。
“等你好一点。”
靖合说。
她没有力气回他，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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