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用快这个字形容男人不太好,但况瑾拍电影的速度一直快得惊人。
到底是出身商界,他这人思虑过分缜密、习惯凡事都在脑子里预演个无数遍,弯弯绕绕都想个透彻。这对干活的人可算是好事,等他到了拍摄现场,安排协调起来也是明明白白,全组高效推进。他拍一部电影,常常几周就能杀青,之后他便闭关剪辑,埋头后期。
而自从缪绡和况瑾深度绑定在一起后,缪绡就成了况导的半个制片,每次开机,缪绡都全程在场。
不过其实电影拍完后,两人反倒不怎么见面。
况瑾虽然说是一门心思拍电影,不怎么管家里的生意,但毕竟家大业大,况家这辈孩子又少,不拍电影的时候,他还是会抽空打理家业。
少爷毕竟是少爷,身上的担子终究是卸不下的。
相比之下,缪绡就算是“闲人”了。
不拍电影的时候,她一般都独自在家,乐得清闲。
这几年两人分手后,为了散心,她偶尔也会去参加些活动,有时也会约几个电影人聊天,有时也会和朋友小酌一番。
今夜的研讨会结束得晚。
出了门,天早就黑了,马路上不见人和车。
缪绡没有开车来,酒意微醺中,她掏出手机,叫了辆网约车。
这片街区距离刚才的酒馆已经很远了,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呼啸着穿行于高楼林立的峡谷之间。路旁的榆树叶还未完全落尽,枯黄卷曲的残叶在风中打着旋,簌簌作响,挨着挤着铺满了人行道的边沿。各式的广告霓虹灯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街道更显得空旷而苍凉。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独属于北方晚秋的萧瑟,吸一口,就能凉到肺底。
手机上显示黑色的BYD新能源网约车正在行驶中,看地图,似乎卡在红绿灯处等着掉头。
缪绡想,看来还要再等一会儿。
熄了屏,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沉沉的夜色。
京城已经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
树也变了,路边的花圃也精致了许多,连路灯的颜色都温柔了些。
要知道,十年前,这里可是单调的很。
可是路上车却变少了。
人也少了。
冷清得近乎陌生。
十年前,京城的夜还很热闹,即使是冬夜,年轻人也能玩到很晚。可如今大家仿佛都更愿意宅在家,每天街上都空空荡荡的。
不知道是不是岁数上去了,她总觉得,十年前,一切似乎都比现在更有青春活力。
这时,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离她越来越近,远光灯切成近光灯,打断了她的思绪,最终靠着路边停在她面前。
她心以为是自己的网约车到了,于是对着驾驶座的男人略一点头,拉开后座车门便坐了进去。
“您好,尾号0513。”
喝了酒,声音懒懒的。
驾驶座的男人听着却似乎顿了一下。
男人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和密实的黑色口罩,帽檐压得极低,只从后视镜里飞快扫了她一眼。
但缪绡早因为半醉半醒,此时头晕得厉害,眼皮也有些发沉,全然没有注意到前排司机的异样。
“谢谢师傅。”
她靠向椅背,闭上了眼。
司机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嗓音低沉。
车子平稳启动。
这车的质量不比豪车,开在路上关门缝隙难免有风声,这时,他忽然开口,语气有些异样:
“手机尾号......是男朋友的生日?”
或许是酒精松弛了警惕,缪绡并没举得觉出这问题对于陌生人来说算是唐突,反倒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是他的生日......但不是男朋友。”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语气依旧平静:
“都到这份上了,以后总会是的。男人都是很简单的生物,特地用他生日做尾号,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大概是因为和素昧平生且再不会见面的陌生人聊天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比起熟人,缪绡更喜欢此刻卸下防备的轻松。
她在后座仰了仰头,调整到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轻轻摇头:
“其实也不是特地买的啦,只是当时在办手机号的时候,一看到他的生日,就不由自主选了这个号而已。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我也不是他女朋友。”
司机一边看路,一边从后视镜望着她:
“他也没说他有别的心上人吧?说不定你争取争取、主动主动,你们就能在一起了呢?”
缪绡发出一声短促又苦涩的笑:
“我也想啊......可我做不到。”
“为什么?”
追问来得很快。
“就是做不到......”
缪绡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轻轻地叹息,
“主动......我好像从来没为他主动做过什么......”
“曾经,他说我这不过是自私,我想他说的对......只有自私的人才永远不会主动,只有自私的人才只退不进,只有自私的人才自以为自己站在高位却一次次把爱人逼得更远,只有自私的人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无辜的爱人身上,说着自己不求回报的鬼话,逃避了一切责任,逃过了所有可能因为责任导致的过错,却又强迫爱人尽善尽责......”
“是我对不起他......我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骗了他这么久,在他身边死缠烂打这么久......我欠他的太多了......我不能再害他了......”
司机打了把方向,车子驶入一条更、更暗的街道,霎时间,明亮的主干道被抛在身后,此时的路灯光线变得昏黄、斑驳、断断续续起来。
破碎的光影也像鱼一样在车厢内跳跃、游移起来,一会儿游到他的眼睛,一会儿碰到她的唇角,触碰到,又蜻蜓点水得离开,还有像射入海底一样的光线,强硬地插在两人中间,将两人的轮廓切割得模糊不清,一切,仿佛置身于一个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梦境。
昏暗中,司机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空调的低鸣:
“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害他呢?”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幽暗的空间里,他的声音和路灯的光一样有耐心,
“第一,你选择骗他,或许有你当时不得不为的苦衷。这苦衷,他未必不能理解。可能他根本不在意这些,更在意你是不是现在仍对他坦诚相待,说不定他根本不会为你骗他这件事而生气。第二,就算你真的骗了他,可如果你的心......初衷只是单纯为了他好,为了护着他,那这份心意本身,又怎么能算是害呢?”
缪绡没再说话。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送出的单调的呼呼风声,填补着沉默的缝隙。
窗车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被疾驰的速度拉长、切割,一道、一道、又一道——
像老式幻灯机的光柱,断断续续地、规律地扫过她苍白的侧脸。
后视镜里——
光影在她低垂的眼睫、紧抿的唇角和失神的轮廓上明明灭灭,每一次光亮的掠过,都短暂地照亮她眼中那片沉郁的苍凉,可随即,又迅速隐入昏暗。
时间仿佛被这流动的光影拉得很长。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掠过的灯影几乎连成一片模糊的鱼群扑棱着游走,她才像从幽深的海底浮上来,无比疲惫地说:
“我不能这么自欺欺人下去......”
后视镜里,她的喉头微微滚动,艰难地咽下后面的话,顿了好久,才像用尽力气般低声说道:
“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是在对他好,嘴上说着自私的话,对他做着自私的事,见了他,明明已经无话可说,明明已经连看着他的脸都做不到,可两个人又要那样不自在地亲着抱着......难道就这么心安理得下去、这样一直霸占着他,让他跟着自己沉沦吗?”
又是长久的静默。
司机轻轻叹了口气,转移话题:
“这么晚了,你说你一个人出来,他怎么会放心呢?要是在一起多好,在一起了,说不定......他就能来接你了。”
她的目光依然黏在窗外模糊的光影上,声音清醒又疏离:
“我不能只在需要他的时候才依靠他。”
“他......很忙,也很厉害,很了不起。他的世界很大......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只围着我这点事转吧。”
她顿了顿,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语气染上一点恍惚的温柔,
“其实......我们以前也总是像现在这样晚上开车出来兜风,但是是在很久以前了......”
随即又猛地打住,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紧紧闭上双眼,
“算了......不提他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胃里也一阵阵地翻搅。缪绡隐约觉得这司机的声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但身体的让她无暇深究了。她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单薄的开衫裹紧了些,整个人在宽大的后座里蜷缩得更小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见她的不适,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禁蜷缩了下,低声道:
“我开暖风吧。”
缪绡微微一怔,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前座那个略微熟悉的背影。这个季节开暖风对司机来说未免太热,况且这是网约车,已经定好了价的,这额外的油耗......
于是她试图解释:
“谢谢,但不用麻烦了,您会热的......”
但她话音未落,一阵干燥的带着微微嗡鸣的暖流已经从脚下的出风口悄然涌出,迅速驱散了后座的寒气。
车厢内陷入另一片只有暖风低吟的沉默。
“经常出来喝酒吗?”
司机借着这暖意,小心地换了话题,目光也再次落回后视镜中那个微微舒展的身影:
“怎么会......”
缪绡几乎是在暖风包裹的瞬间就重新闭上了眼,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衣领里,她的头无力地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嘴角勉强向上牵了牵——
虚弱又自嘲的弧度。
“难得出来放纵一次而已。经常喝的话,酒量怎么会这么差呢?”
司机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继续问:
“那......不喝酒的时候,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缪绡依然闭着眼,仿佛在脑海中清点着自己千篇一律的日程,想了一会儿后,她说:
“看电影......看书......听歌......抱着猫晒太阳......给露台的花草浇水施肥驱虫......”
她顿了顿,
“......睡觉......还有......”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
“......看有关他的消息......”
司机却追问:
“不想出去走走?”
他透过后视镜,捕捉着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而她只是笑着摇摇头:
“不想,”
她答得干脆,
“比起外面,还是家里自在些吧?”
司机继续试探:
“但是一个人待在家会无聊的吧?”
缪绡终于微微睁开了眼,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椅背上,
“是有一点无聊。”
她坦率地承认了,酒精似乎松开了她平日紧锁的心门。她将身体完全陷进座椅里,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微微收紧,仿佛在问自己本就冰冷的的身体再借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虽然家里也有人在,但是总觉得其实有些话也没有办法对彼此说出口。是不是住得近了,虽然会拉近彼此生活的距离,但反而会让彼此的心越走越远呢?我当初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和他分开的......因为太熟悉了,所以就害怕对方无法接受那个......早就已经改变了的、或者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自己。”
她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与光亮,自嘲地笑了笑,疲惫不堪,
“也怪我,总是这样,自己还什么都不明白,就先对别人倒打一耙......”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哽咽:
“可是没想到......即使已经分开这么了,我还是忍不住想他。”
她痛苦地咬住了下唇,许久,才绝望地开口,
“现在越来越忍不住了。”
“虽然很痛苦,但是还是没有办法后悔。”
“只是太多话,终究是没办法对他说了......”
说到这儿,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苦笑:
“想他想得受不了的时候呢......我就会逗一逗我的猫。”
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轻快,
“你知道吗?他这个人很好玩儿、很有意思的。他们都说他无聊,像块木头,可是我就是觉得他很有意思。我的猫就是他当年硬塞给我的,送来的时候人和猫都淋成了落汤鸡,他的猫和他一样调皮、捣蛋,但是又很聪明可爱......”
她似乎想维持住这片刻的笑意。
可话音未落,剧烈的头痛和翻涌的恶心猛地袭来。
后视镜里——
她的眼角无声地沁出一滴泪。
抬手按住抽痛的小腹,强撑的笑意瞬间被无声的悲痛淹没。
她的声音低哑下去,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可说到底......我还是......好想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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