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觉是彻底睡不成了。
缪绡抱着他，他也抱着缪绡，她简直不能离开他的怀里，像只中毒晕碳的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掰也掰不开。靖合只好认命地当个人肉抱枕，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背。
这个晚上，他哄着她，说了很多很多。
空调运作的嗡鸣，远处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都成了今夜的配角。他们陷在柔软的床垫里，彼此贴着彼此，聊到天亮。
“讲讲我家的事，要不要听？”
怀里的人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发丝蹭得他下巴痒痒的。
“要。”
“好啊，那就......从我爷爷开始说吧。”
他调整了下姿势，让她枕得更舒服些。
“追溯起来......其实还得从我太爷爷那辈儿算起。据我爷爷说呢，我太爷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那时还是个兵荒马乱吃不起饭的年代，我太爷爷胆子大，偷偷上了人家外国佬的船，揣着两本破书，就漂洋过海去了异国他乡。”
“后来呢，他就真的留在海外了，具体怎么样我不清楚，只记得爷爷说，太爷爷去了以后，书没念成，倒是无师自通做起了生意。”
“做生意？”
她似乎被勾起了点兴趣。
“对，据说他一开始是想着实业报国的，结果去了那，他就发现了更实际的路径——进出口贸易。说白了，就是把东边的瓷器丝绸运到西边，再把西边的钟表洋火倒腾回来。中间的具体操作，族谱里倒是写了，但我没看过，我估计也少不了擦枪走火的。总之，太爷爷就这么攒下了第一桶金，还在外面娶了个贤惠老婆，一家人呢也算是在海外扎了根。后来，太爷爷有了钱，就开始发动兄弟姐妹们一起坐船出去，我们家人便开始开枝散叶，跟下跳棋似的，落子全球。”
他想了想，
“据说呢，兄弟姐妹们里有一支去了东南亚，借着当地的殖民浪潮和侨商身份，做起了房地产生意，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在南亚那边也颇有名望；有一支迁去了日本，具体做什么我倒是不大清楚，爷爷活着的时候还和他们有些联系，到我这一辈联系也淡了；还有一支去了欧洲，据说在那边做起了奢侈品行当，好像是皮革？后来又开始搞起了金融，总之也赚了不少钱。而我们家这一支呢，也就是我爷爷和我奶奶，就留在了美国，继承我太爷爷的产业。”
“你父母也是？”
她轻声问。
“对呀，而且我家比较封建，都现在了还在实行嫡长子继承制。我爸没什么可说的，我爷爷就他一个儿子，他也就规规矩矩上学，毕了业接手产业，经人介绍娶妻生子。只不过我爸上去之后也开始搞起了科技和金融，没几年就把产业做得更大了，我爷爷因此，没多久就退下来了。当然，我爸这人比较精力旺盛、放荡不羁，不仅喜欢在工作上努力，还喜欢在感情生活上努力，这么多年出轨了不下几十次了。我爷爷奶奶骂过他很多次，但是说也说不听，干脆就由他去了。”
靖合的语气里难免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这点上我爸就不随我爷爷奶奶。我爷爷是老一辈的企业家作风，重信誉，讲乡谊，在当地华人圈里很受尊敬。跟我奶奶一辈子也是琴瑟和鸣的。两人因此只留下我爸这一个孩子。”
“至于我妈......”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她挺好面子的，其他地方......就是很典型的富家太太性格，听我哥说，他俩年轻的时候还算有感情的，可等我哥出生以后，我爸还是屡教不改，她就基本上对我爸死心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有的我。反正从我记事起，我爸的花边新闻就没断过。但是在家里也没见她生我爸的气，每次都处理得比公司危机公关还专业。第三者都带着孩子到她面前了，她也是职业微笑、不闻不问。她对我爸伤心透顶以后，就开始寄希望于我哥身上，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什么都要管。”
“说起我哥，我应该还没跟你提起过。我这个哥哥，大我整整十八岁。”
说到他，靖合的语气复杂了些，
“他是那种......天生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的人。从我记事起，他就理所应当被视为家里的继承人来培养了。他一直都那样，争强好胜，控制欲很强，不爱相信别人，对朋友对家人都是。所以我嘛......就很识相了。”
他自嘲地笑笑，
“我哥对我从小的表现让我很早就明白，我最好离家里远点，这样大家都安心。我想我要是偶尔流露出一点对家里生意的好奇，他大概会连夜送我去马斯克的公司用火箭把我丢去太空。没有夸张，我真觉得他会杀人灭口。”
“所以，后来直到我懂事，等到爷爷奶奶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一秒都没有犹豫。”
“再后来学艺术、当演员也是因为他，为的就是离他的世界越远越好。”
“唉，又说起我爷爷了......”
说到爷爷，他不免有些情绪低落，
“他是个大情种，一辈子就围着我奶奶转。”
“他是最早那批留学生，真正的知识分子，不仅有学问，还很有情趣。我童年大部分时间是他带的，管我管得特别严，但也教了我很多。虽然老爷子上了年纪就没回过国，但倒是挺爱传统文化的，也是他教我怎么写字，怎么读诗，怎么赏画......比起我爸妈和在他俩摧残下成长的我哥，跟着他，我简直幸福了不止一百倍。”
他忍不住吐槽：
“我哥说不定也是从小被他俩刺激的，长大后跟我爸一模一样。到处沾花惹草。光我知道的私生子就能组个足球队外加一半替补。可惜他本人不仅这么多年没结婚，更是对孩子毫无兴趣，连膝下那些孩子们的名字都记不全，纯粹是生物学上的贡献。我也纳闷他为什么不结婚还喜欢乱搞，后来发现他真是对婚姻爱情一点不感兴趣，可怕的男人......”
缪绡听得咂舌，又有点想笑，身体在他怀里微微颤动。
“不过应该只有我家比较奇葩。爷爷那边真正还有点人情往来的，是远在欧洲的叔公一家。我和他们家的关系还行，两边生意上还有些生意方面的往来，而且那边有个表弟，我和他玩的很好。”
“表弟？”
“对，他也比较叛逆，人常年在冰岛，搞摇滚的。”
缪绡猛地抬起头，鼻尖撞到他的下巴，
“冰岛那么冷、人那么少的地方，还需要摇滚吗？”
见她愿意接话，靖合心里一喜，揉揉她撞到的鼻尖，又顺势捏了捏她的耳垂：
“也许就是因为太冷，骨头都冻得硬邦邦的，才更需要点热闹的音乐热血一下吧？再说了，谁跟你说那地方人少了？那地方中国人可不少呢。”
“怎么可能......”
她皱皱鼻子，一脸不信的样子，
“冰岛哪来那么多中国人？又不是温哥华或者悉尼。”
“怎么没有？我微信好友列表里，随便刷刷，十个里面就有一个在冰岛。还不是旅游呢，看着是长期在那儿的样子。”
她愣了两秒，随即笑出声来，
“靖哥哥......我的好靖哥哥......那都是假的啊！就跟朋友圈定位在拉萨、丽江、马尔代夫一样，他们只是填在那里，装点门面向往未来用的！你怎么连这个都信？”
靖合足足反应了三秒钟，才恍然大悟：
“......所以那些人，可能实际上正挤在早高峰的地铁里刷手机？”
“大概率！”
她笑瘫在他怀里，
“你现在才知道吗？靖哥哥好笨~~~”
她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胸口：
“靖哥哥好可爱~~~”
“......虚伪。”
他悻悻然，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小小的冲击，随即把笑得发软的她搂紧，
“不行，靖哥哥的感情受到了欺骗，需要绡绡哄一哄才能好。”
她亲了亲他的下巴，算是安慰。
他收紧手臂，低头回应她的吻：
“好啊，敢笑我......那绡绡呢？绡绡小时候什么样子？说给我听听？”
她却像被触碰到的含羞草，倏地缩了回去。
“我啊......”
刚才那点轻松的气氛骤然消失。
她错开眼神，声音低下去，
“就是......整天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看动画片......因为身体不好，我很早就不去学校了，自然也没什么朋友，舅舅也会给我请家教，但他们也都不苟言笑的，到点就来，到点就走，从来不跟我多说话......总之很无聊。”
她忽然吸了一下鼻子，把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语气听起来很沮丧，
“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是继续说你的吧，靖哥哥，我想听你的事。”
靖合知她不愿多谈，便从善如流地接回了话头，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继续拍着她的后背：
“嗯......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让我想想......我第一次被扔上飞机好像才五六岁，忘了是去哪里了。我妈让我哥带我出去玩，可我哥把我送上飞机以后就自己出去泡妞了。当然，或许他当时是想送我去见我太爷爷。总之，整个航班上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吓得要死。幸好最后还是平安落地了，后来我妈为此狠狠骂了我哥一顿。”
“七岁的时候，我跟着家人去英国，也是从那个时候认识的我表弟。记得伦敦的天气灰蒙蒙的，下午三四点就跟入夜了一样。叔公一家人很热情，我被拖去看大本钟、伦敦眼，没什么特别感触，就记得人山人海的。唯一的印象是泰晤士河边的风，很大，也不知道几百年前那群诗人是怎么在河边写诗的，竟然还有人在那吃饭......难以理解。还有，英国的食物......嗯......反正吃过一次就不想再吃了。我总觉得我表弟都十八岁了还不到一米八就是小时候饿的，在那边不吃饭。”
她轻笑：
“真有这么惨？”
“惨不忍睹。”
靖合肯定地说。
“八岁去了澳洲和新西兰。比英国好一点，阳光充足，天气晴朗。就是那边的动物不太友好。我奶奶带我去一家农场，当时我手里还拿着冰淇淋吃呢，就被一只比我还高好几个头的袋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给我吓得半死。它就那么当着我的面，用爪子捧着，三下两下舔得干干净净，而且它吃冰淇淋还不吃蛋筒，只吃奶油！吃完还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现在都记得。你说，就这么一只臭袋鼠还能嘲讽人。那边还有羊驼什么的，完全不知道可爱在哪里，明明就很喜欢吐人口水，还臭烘烘的，讨厌得很。”
缪绡笑得身体直颤：
“太坏了！怎么还能抢小孩的零食啊~”
“就是就是！”
靖合忿忿不平地附和，接着往下说，
“九岁去了希腊。嗯.....感觉完全不一样。虽然小时候还不懂什么历史底蕴，但就是觉得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总觉得自己很渺小。那时候我其实不知道雅典卫城那些破石头柱子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呢，看到它们在太阳底下金灿灿的，海风吹过来，就好像自己真的在神话故事里一样。爱琴海很蓝，但和这边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蓝色。白房子层层叠叠落在悬崖上，晚上小酒馆亮起灯，人们吃饭喝酒聊天到深夜，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那时候我就想，以后要是能和心爱的人在这种地方懒洋洋地待着，什么也不干，就晒太阳看海，该多好。”
他还说：
“我以后也要带你去这些地方。等我们不拍戏了，或者有机会休长假，我们就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轻拍着怀里的她，
“我们可以找一个离海不远的小房子，最好是那种白色的，带着蓝色的门窗，就像明信片上的一样。早上被海鸥的声音叫醒，推开窗就能闻到咸咸的海风。白天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躺在沙滩上看书，或者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子漫无目的地闲逛，每一家小店都进去看看。”
他顿了顿，笑着补充：
“当然啦，最好不是夏天。因为那边夏天实在是太热了。当地人白天都不出门的。大街上连狗狗都没有。”
缪绡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好，一定去。”
于是她便生了兴趣，缠着他问得更细：
“那你当时都走了哪条街？是不是那种石头铺成的，窄窄的，两边都是白色的小房子？我看网上的照片都是这样子......”
“对，”
靖合笑着点头，
“很多这样的路，高高低低的，有时候走着走着，一抬头就能看到海。”
“那海呢？海边有没有沙滩？”
她又问，眼神亮晶晶的。
“当然有啊。”
他肯定地说，
“日落的时候坐在沙滩上看，什么烦恼都会被忘记的。”
缪绡又问他，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人或者事。
靖合一五一十讲给她听。
她听得入了神。
他说起自己的几个朋友，有的现在在澳洲买了农场，一有了空就过去度假，梦想有一天能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有的打算老了就去地中海沿岸定居，正在认真研究买房和移民政策......
靖合蹭了蹭她的发顶：
“我们要不要也在那边物色一个小房子？不需要很大，安静点、能看到海就好。以后想躲清静的时候，我们就飞过去。”
夜更深了，窗外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说到最后，靖合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绡绡，其实有件事，我对你撒了谎。”
“嗯？”
她好奇地仰起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他的眼睛，
“什么谎？”
“其实......也不算撒谎，”
他斟酌着用词，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骨，
“那天在教室里见你第一眼，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我表面上装得淡定，其实心里早就兵荒马乱了。可当时看着你在门外，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我都激动地快不会说话了。明明喜欢你喜欢得不行了，跟条傻狗似的，只会愣愣地看着你，还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缪绡怔了一下，随即把脸埋回他胸口，闷闷地笑了一会儿，肩膀轻轻颤抖。
笑够了，她才小声说：
“靖哥哥，其实我也对你撒了个谎。”
“是什么？”
他问。
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说放心把剧本交给你们拍......其实是假的。”
“我做不到那么坦然......”
她闭上眼，趴在他胸口：
“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它......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
“靖哥哥，求求你，一定要好好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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