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缪绡还没醒，靖合就接到一通来自京都的电话——是他大哥靖远。
“好，我这就过去。”
他压低声音挂断电话，一回头，发现缪绡已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怎么了？”
她撑起身子问。
靖合坐回床边，给她掖了掖被子：
“是我哥。他人也在日本，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们到了，让我去京都见他一面。”
他早就睡醒了，便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哥不是什么好人，我不能带你过去。今天你再好好休息一天，见制作方的事等我回来安排。早餐已经帮你订好了，待会儿记得吃，不舒服就立刻给我打电话。”
看着缪绡又迷迷糊糊地合上眼，他轻轻带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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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位年长他近二十岁的大哥，靖合的感情一直是复杂的。
靖远在美西华人商圈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靖合刚上初中不久，父亲便因车祸去世了，那时爷爷早已退隐，他这位大哥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家族生意。
也是从那时起，他这位大哥在外人面前便一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仿佛对谁都带着三分笑。但熟知他过去的靖合再清楚不过，那笑容底下是拒人千里的疏离和精于计算的冰冷。论无情、论手段，在他此生见过的所有人里，没人能比得过自己这位大哥。
这与缪绡的舅舅施侨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然缪绡说这两人年纪相仿，靖远还比施侨大上一岁。但很明显，这俩人一个是极致的外热内冷，一个是极致的外冷内热。
他这位大哥实在大他太多，靖合自然不了解大哥的过去是怎样的。只是从记事起，就见大哥身边女伴不断，感情生活颇为随性，与专情的爷爷完全相反，倒是和他那花心老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靖合也因此，从小便讨厌他们这做派。
他向往的，是稳定的关系、纯粹的爱情。
但兄弟毕竟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再看不惯，那也是他亲哥。
况且，靖远这人最大的特点——或许也是他最大的优点与缺点——就是绝情，这让他在波谲云诡的商场上几乎无懈可击，家里人都挑不出他的错。因此，两人面上也始终维持着和气。
下了电车，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已静候在路旁。
京都与东京的现代感截然不同，古都的氛围沉静而厚重。
司机一路沉默，只在为他拉开车门时，恭敬地低头喊了声“少爷”。这久违的称呼让靖合有些不自在，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他这么多年里一直试图远离的家庭。
他被带到一处隐秘的日式庭院。这院子是爷爷养老时住的，爷爷死后便一直空置，如今看来却打理得不错。青苔石径，枯水静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线香味。
靖远已经在茶室等着了。
靖合换了衣服和鞋，便沿着幽深的长廊走去，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绕过一丛生意盎然的翠竹，便看见靖远独自盘腿坐在檐下，正望着院中的残山剩水出神。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藏青色和服，没有刻意，但身姿依旧挺拔。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近四十的年纪，面容依旧俊朗锐利，不见丝毫疲态，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沉淀了太多让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来了。”
靖远闻声抬眼，唇角勾起惯有的弧度，用眼神示意他在对面的蒲团坐下，
“路上还顺利吗？我正好到关西处理点事，想着来爷爷这儿看看，顺便让人收拾一下。这院子到底清静，适合歇脚。”
他边说边娴熟地烫杯、斟茶，动作行云流水，
“奶奶本来念叨着想一起来看看你，可惜，年纪大了，医生不建议她远途劳顿，只好作罢。”
“奶奶身体要紧。”
靖合双手接过茶杯，心里有些怅然——奶奶是这个家里最疼他的人了。
“是啊......倒是可惜了这院子了。”
靖远轻啜一口茶，感叹道。
他随即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还没吃早饭吧？我一早就等着你，也空着肚子呢。”
午饭是精致的怀石料理，被不说话的侍女一道道呈上。爷爷惯用的和室里少了爷爷，此时只剩下寂寥。兄弟二人身着和服，在低矮的案前相对而坐。
“这次过来，是为了拍电影？制片方还没正式见呢吧？”
靖远夹起一片鲷鱼刺身，状似随意地开启话题。
“是，得看绡绡的身体情况再说。她不太舒服，现在在东京的酒店休息。”
靖合老实回答。
靖远点了点头，语气自然：
“缪小姐没一起过来？我还说，这庭院景致不错，四周也清静，倒适合静养。”
“她今年大病了一场，一直没好利索。昨天在飞机上就不太舒服，我想让她在酒店好好睡一觉，就没让她跟着来回折腾。”
靖合谨慎地解释道。
毕竟他摸不准大哥此刻提起缪绡的真正用意，加上家里人对她本就颇有微词，他本能地不想让缪绡暴露在家里人审视的目光下。
“是吗？”
靖远放下筷子，拿起烫过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动作优雅，
“这我倒是听小秦医生提过一句。不过她也说，她回国的时候看着缪小姐气色倒是还好。”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补充道：
“你别误会，我毕竟不是妈，对缪小姐没什么敌意。甚至我在某些新闻里见过缪小姐后，还由衷地祝福你们呢。”
他语气轻描淡写，将“某些新闻”含糊带过，不给靖合细究的机会，随即又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不过，既然身体底子不算厚实，有些事，倒是可以早做打算。”
这时，身着素雅和服的侍女悄声进来，撤去餐盘，换上清口的热汤与当季水果。短暂的沉默后，侍女躬身退下，纸门再次合拢，靖远才重新开口：
“小月，你这年纪也不小了，既然认定了缪小姐，有些现实问题就得考虑在前面。女人生孩子，对身体的消耗是很大的。如果本身体质就偏弱，风险和负担就会更重。”
他看向靖合，此刻的眼神倒是真诚，真像个长辈似的：
“如果你们将来有要孩子的打算，那不如趁早。年轻，身体机能好，恢复起来也快，对她自身的损伤也相对小。这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你们未来的孩子，都是更负责任的选择。”
这番话入情入理，完全站在他的立场考量，真像是好哥哥才会说出的话。
靖合听着，虽然觉得现在就谈论生育问题实在太早，毕竟他自己对小孩并无太多期待，相反，他还非常讨厌孩子，但大哥这番推心置腹的姿态还是让他心头一暖。
“哥，我和绡绡还没想到那么远。”
他放下毛巾，语气诚恳，
“你也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孩子。何况她今年又一直生病......我现在就希望她把身体养好，其他的，暂时都顾不上想。”
靖远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投向院中那棵姿态虬结的古松，嘴角浅浅一笑，随即理解地点点头：
“应该的。身体是根本，养好了身体，以后什么都好说。”
他又转向靖合：
“不过......如果真能有个孩子，那日后等你们分开了，她也能有份保障不是？最起码吃穿是不愁的。”
靖合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子。”
靖远自嘲地低头笑笑，随即不再多言，提议道：
“好好好~你一路坐车过来也累了，一起去泡个温泉解解乏吧。后院的露天风吕是引的地下水，水质很好，爷爷在的时候最喜欢了。”
庭院深处的露天温泉被精心设计的竹篱与层层绿植环绕，私密性极佳。
京都的夏末已带了些许凉意，此刻将身体浸入微烫的泉水中，蒸腾的热气瞬间驱散了倦意，让人心神徜徉。
靖合靠在打磨光滑的池边岩石上，刚才的紧张也似乎随着毛孔的舒张得到了释放。他看着对面的靖远——
大哥的身材保持得极好，宽肩窄腰，紧实的肌肉线条，在水中若隐若现，不愧是总抛头露面的人，成熟男性的魅力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施侨......”
靖远闭着眼，头微微后仰枕在池边，声音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飘忽，
“缪小姐的那位舅舅，我在一些新闻上见过几次。风采卓然，气度涵养，确实名不虚传。”
靖合有些意外大哥会突然提到施侨。
不对......
他怎么会知道施侨是缪绡的舅舅？
......
看来他背地里已经把缪绡上上下下都查个遍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那个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的男人，水雾缭绕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靖远缓缓睁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说起来，他和我算是同龄人吧？看着倒是比我更显精神，状态保持得真好。想来是无妻无子、心无挂碍的有福之人啊，不像我，每天，俗务缠身，劳心劳力的......”
他这话听着是云淡风轻的自嘲，可靖合却摸不透他这话底下真正的意思。
偏偏他说到这便不再说了，又闭上眼假寐，把一切情绪都收了回去，让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装的。
靖合不由得在蒸腾的雾气中再次悄悄打量起大哥。
是啊......大哥和施侨明明是同龄人，可却又差得太多。大哥身边从不缺各式各样的女伴，甚至孩子数量都堪比当地孤儿院了，活得那叫一个随意；而施侨......在他的印象里，施侨从来都是独身一人，清冷矜贵，像是森林中的一口枯井，周遭那么多大树小草围着他，他的心却还是那样，藏在深不见底的地方，就好像，施侨这个名字，天生就与“情爱”、“**”这些词绝缘。甚至他潜意识里，总觉得施侨是那种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心的存在。
任何人，自然也包括缪绡。
就在他恍惚之际，靖远的声音再次慢悠悠地传来，淡淡的感慨：
“小月啊，你要知道，有时候呢，越是看起来无欲无求、完美无缺的男人，越是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向往。尤其是对那些心思细腻、又极度渴望安全感的女孩来说，那种独属于男人的成熟稳重的魅力，就像伊甸园的禁果一样，危险，致命，却又如此诱人，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吃下。”
他顿了顿，随即轻笑一声，自嘲道，
“算了算了，你看我，泡个温泉，话都变多了。哎......果然是年纪大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我这都快变得和那些饭局上动不动就好为人师的中年老男人一样惹人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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