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五公主就总是跑到谌家蹭饭吃,吃完了便和谌昔拉着手在西乔河边散步消食。
夏天河边晚风凉快,星光叶影格外迷人;冬天河边白雪皑皑,萧条宁静,也颇有意趣。
无论严寒酷暑,两个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便也觉得岁月静好,时光绵长。
后来谌昔去西郊修王陵,一修就是好几个月。
五公主常常托腮靠在窗台边想,难怪别人都说,六部是“富贵贫贱威武”,而工部恰好是其中的“贱”字。
又难怪,谌昔那天说出院试所选,会问她“是否失望”,早知如此,当初她的回答便不会这么干脆了。
一天晚上,谌昔借着月光,将图纸铺在地上专心致志地修改陵墓的设计,猛一抬头,见到一个黑影从景王的陵墓前跳出来,吓得他画笔都掉了。
那鬼一身黑,伛偻着身子缓步走来,声音低沉:“小郎君,这么晚了不回家,要不要到我家里来做客呀?”
谌昔抓起图纸站起来,退后了几步:“你,你是谁?”
“我是谁?”那鬼嘿嘿一笑,接着说道,“你白天拆了我的家,晚上又赖在我家门口画这画那的,死活不肯走!害得我散步都没心情!”
谌昔抬起头看着那鬼,说:“我是来给你装修新家的,自然要把旧家先拆掉。更何况,你的旧家已经坏掉了,雨蚀虫咬的,你不难受吗?”
说着便极有耐心地把手中图纸展开给那鬼看:“你看这是我给你设计的新家,刚刚又新修改了一处,你看满意不?”
那鬼摇摇头说:“我还是喜欢旧家,你要弄成这样,我就不住了!日后变成孤魂野鬼,去你家里住好了!”
“那还真是求之不得,蓬荜生辉!”
谌昔忍不住笑了,无奈地说:“好了,不跟你玩了,你把面罩摘下吧,戴着这个不觉得闷吗?”
那鬼“哼”了一声,将面罩取了下来,月光下,那张圆圆的脸乖觉似兔,万分可爱。
“你是怎么认得我的?”五公主将面罩扔到地上,闷闷地说。
谌昔眯起眼睛笑着:“你说话的声音认得,走路的体态认得,就连脚步声我都认得。”
“太没意思了!夙卿,你一个人在这坟地里画画,也不害怕吗?”
“我又不信鬼神,又未曾做过亏心事,自然不害怕。我倒是想问你,方才从景王陵墓前跳出来,不害怕吗?”谌昔上前拉住她的手,一连串地发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西郊?带了多少服侍的人?陛下知道这事吗?”
五公主通通不回答,直接说道:“我饿了,带我去吃饭吧。”
所幸修葺王陵是国家重视的大工程,主事官吏乃至后勤人员都是从宫中调拨的,大厨所做的饭菜,也不至于太难吃。
谌昔满眼怜爱地看着五公主吃完一大碗饭,问道:“你是偷偷从宫里跑出来的吧,怎么连念玉都没带上?”
“念玉怕鬼,听到要来王陵,吓得腿都软了。”五公主擦擦嘴,吃得颇为满足,“福清、寿清,这俩人嘴太碎了,我也不爱带着他们。何况,西郊又不远,半日路程便到了。”
谌昔叹了一口气:“你胆子真大!你来之前怎么也不先告知我一声呢,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害,我可以让知微陪你来的!”
五公主鼓起脸来不说话,谌昔便心软了,语气变得极其温柔:“可是,刚刚在陵墓前,认出你的那个瞬间,我特别高兴……常读到《诗经》里‘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原来就是这种心情。”
“见到你我也特别高兴,就连坐了半天颠簸的马车都不觉得累了。”五公主说罢,扶了扶腰,“这么说来,腰还是挺酸的。”
谌昔便说:“那你躺在床上,我给你按一下。”
五公主果然解了外衣,背朝天卧在床上,谌昔坐在床沿边给她揉肩捶背,将修王陵的故事讲给她听,说着说着公主便睡着了。谌昔在地上铺了床铺,潦草睡下了。
第二天起来,公主便痛斥谌昔不跟她同塌而眠。谌昔说那张床实在是太小了,容不下两个人睡,更何况,队伍中的官吏和工曹太多,容易招人说闲话。
五公主不依,说谌昔畏畏缩缩,尽会找借口推脱,不是君子。
第二天晚上终于是一起睡觉了,不过睡在一张床上,公主才发现谌昔说得有道理,这床实在是太小了,属实挤得慌,睡得不舒服。
半夜五公主翻身的时候,就把谌昔一脚踢下了床,把他额头磕破了。
工曹们听说了此事,笑话了半天,便一起用边角料打了一张床来,给了谌昔,信誓旦旦地说:“大人放心,我们工艺巧得很,这张床保准结实的,行事的时候也不会吱吱作响。”
谌昔听到后半句表情尴尬,将这张新床和旧床并在一起,果然舒服多了。
公主白天在屋里帮忙整理图纸和账册,晚上陪着谌昔在陵墓前画图。
借着澄澈明亮的月光,谌昔画得格外专心,公主看着他画画,看着看着就倚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后来有更夫说在王陵上看见女鬼,又有起夜的工曹说隐隐约约看见景王陵墓前有两个鬼影,这传闻便流转起来,众人都内心惶惶然,白天里上工都议论此事。
只有谌昔和五公主心知肚明这两个鬼影是从何而来,便也不在夜晚出没陵寝了。
谌昔改到屋里画图,常常画到蜡炬将尽,剪烛频频。
五公主躺在床上,拍着床铺喊他:“好驸马,快陪本宫睡觉!”
见到谌昔没反应,又喊:“好驸马,快睡觉!”
谌昔便放下笔,揉揉眼睛,摇摇地走过来抱住她:“你在这里,我画图也不能专心了,总想着你。”
五公主仰头看他,摇摇他的手,委屈地说:“原来是我耽误了你画图,这些天我总吃这图纸的醋,也吃这些坟墓的醋,就连这里的鬼魂,我都要吃醋。”
谌昔温柔地笑着没说话,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眉眼,静静看着。
过了一会,五公主便忍不住了,她一边解衣带一边说:“快把衣服脱了,上来。”
事后,二人都筋疲力竭,大为满足。
五公主扶着床沿大为赞叹:“这新床不错,真坚实耐造!”
谌昔补充到:“行事的时候不会吱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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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陵修好之后,谌昔也升为工部郎中,只是夜晚借着月光画图,熬坏了眼睛,看东西变得不够清楚了。
有时走路差点被门槛绊倒,远远看见工部左侍郎把人认作了右侍郎,看图纸时,也比往常更吃力了些。
五公主知道了,就送了他一个玲珑镜,说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可以将事物放大百倍,实在奇妙。
谌昔如获至宝,日夜举着玲珑镜看图纸、看花瓶、看茶杯,甚至凑到公主脸上看她皮肤上的毛孔。
自然是被五公主臭骂了一顿,罚他三日不得踏入瑶玉宫。
后来陛下的旨意下来,同意拨款给青山、祁连二郡修路搭桥,谌昔主动请缨到青山郡监督,陛下龙颜大悦,允了。
当时从谌昔口中听到他选择“工部”时,五公主便隐约地想到,他决定去工部,是因为青山郡。他想要改变青山郡的现状,虽然力量微博,却坚定地筹谋,一步一步地实施。
五公主赞叹他心思周密深沉,但听到他要去青山郡修路的消息,不免在谌昔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别人家的驸马都是好好待在京师,在公主身边耳鬓厮磨、周到服侍,偏偏我的驸马一天天总想着往外跑!”
五公主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谌昔:
“别人家驸马都是终日弹琴赋诗、风流俊逸,偏偏我的驸马不是去挖坟墓就是去填大坑,天天往山林泥地里跑……呜呜呜……”
五公主哭得梨花带雨,拿着手帕夸张地擦眼泪,又说道:
“别人家的驸马都温柔缱绻,知道疼惜内人,偏偏我的驸马总是丢下我……呜呜呜……”
谌昔在一旁,来回走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五公主见状哭得更大声了,就连宫外树枝上的鸟雀都惊飞了。
谌昔紧锁着眉头,来回走着,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俯身到公主身边,轻轻抱着她说:“那我不去了,好不好?”
五公主吃了一惊,抬起泪眼看他,那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你真的不去了?”
“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谌昔拿过手帕给她擦眼泪,说道,“只要你高兴,我便在京师陪着你。”
“夙卿,可是父王已经下了旨……”五公主抽噎着说。
“那我,便拒一回旨吧。”谌昔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寻常事。
“可是,青山郡……是你的理想吧……”五公主昂起头,深深看着他。
谌昔脸色凝重,手上青筋隐隐暴起,他闭眼叹了口气,释然说道:“即便我不去青山郡,朝廷的拨款和督工也会去,我在工部多次上书提出修路搭桥,得到陛下的准许,已经为青山郡做了该做的事情。”
顿了顿,他又深深看着她,说道:“更何况,这些都没有你重要。只要你高兴,我就陪你留在京师,哪也不去。”
“那你日后不会后悔吗?”五公主定定看着他,“夙卿,你得想清楚,假若此事在你心里留下了一个缝隙。那日后,就算我们寸步不离,都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心生嫌隙。”
她又说道:“夙卿,从你告诉我你要去工部那天,我就对你说过,不要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且行你的路。同样,也不要因为任何人,而停下你的脚步,这不值得。就算是我,我也不会为了你放弃什么的。”
谌昔闻言吃了一惊:“那你……”
“我哭只是因为我舍不得你,可是也没有将你绑在自己身边的道理。”五公主突然笑了,对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怎么样,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谌昔抚着她的脸说:“是,松了很大一口气。”
送别谌昔的那天,五公主又哭得梨花带雨,仿佛送灵一般。
谌昔笑着摸她的头说:“我是去修路而已,不是去黄泉路。”
五公主没答话,依旧呜呜呜地哭。
谌夫人皱起蛾眉,呵斥道:“昔儿,不要说胡话!”随后双手合十念到:“阿弥陀佛,犬子无知,请佛祖勿怪……”
听到谌夫人念佛,五公主突然破涕为笑,回头抱住她,撒娇道:“娘亲,你要再念,马车就要走了。你得念得快一些,驸马还能等你一阵。”
谌昔看着自己的娘亲和未婚妻抱在一起,忽然心头一暖,觉得这场景再温馨美好不过了。
真想快快把公主娶回家,把这份幸福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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