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上海乍暖还寒,阵阵寒雨从空中飘下来,飘过行色匆匆的人群,飘过法租界里华贵的住宅区。
坐落在仁爱路的一栋新式洋房公馆中,里面正传出声音,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在叫:“刘妈!”
“欸!”远远听那叫刘妈的女佣应了声,随后刘妈就了楼。
进屋一看,唤她的程太太正站在镜子前,已换了一身出去的衣服。
见刘妈进来,她在镜子里向刘妈笑了下,问:“我那把折叠伞您收到哪里了?在这屋里没找到。”
这程太太,便是这洋房的女主人。
原名宋玉墨,清遗家族宋家的六女儿,前月刚与程家大少程景潘完婚,便与丈夫一起搬进了程景潘的公馆。
虽是叫着太太,但宋玉墨的年纪实在是很轻,一双圆眼尽是闺秀式的纯善,显得跟豪门太太这样的身份颇有违和。
而且,不方便告诉别人的是,宋玉墨的丈夫只在家待过一晚——新婚的那一晚。此后一直在外面宿着,听说已经找了个上等舞女做外室了。
因此,在刘妈看来,这宋玉墨是一种类似弃妇的孤苦命运,甚至年纪还这么轻,不免对她很是同情。
宋玉墨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悲惨的,总对刘妈的试探性的安慰报以礼貌的微笑,明显不放心上。
时间一长,刘妈也就不说什么了。
“噢,那伞啊,以为用不到,我收到楼下去了。这就给您拿上来,唉,您说上海这天气...”刘妈边絮叨着边下了楼。
她是短小而结实的妇人身材,下楼梯时步子很稳,不会咚咚响。宋玉墨很怕吵,不喜欢听到噪杂的声音。
刘妈下去找了伞,宋玉墨也走了下来,一身素白旗袍,滚两道蓝边,乌发盘成了千篇一律的传统样式。
刘妈见她还带了包,便随口问:“太太有什么要紧事吗?” 接着道:“我给您叫车去,您先在屋里等着吧,外头冷。”
宋玉墨微微摇了摇头说:“去一趟学校,不是什么要事。” 只是刘妈已经走到外面去了,不知听到没有。
宋家虽是清遗家,但宣扬改良,鼓励女儿们读书,找个体面职业,不依赖夫家,于是宋玉墨在华南大学毕了业后,就留在了母校做老师。
她看着刘妈走出玻璃门,这房子出了门尚且不是路,而是百余级台阶,两边连着花园,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还有艳丽的玫瑰。
宋玉墨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站在檐下等。而刘妈已撑着伞走下台阶,到马路上招呼计程车了。
雨越下越大,串串滴下来,快形成一道帘子似的。宋玉墨瞅着刘妈的身影,略感无聊,抬手理了理头发。
突然,底下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宋玉墨抬头,只见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了房子前。
宋玉墨轻轻皱了皱眉,不是自己丈夫的官家车。
刘妈也很警惕,狐疑的做了几个手势询问,好像没得到回应。
然而后座车门开了,一个穿着织锦黑旗袍的女人踏了出来。
她戴着一顶黑色纱帽,垂下来的面网遮住了她的脸。她刚一下来,车子便开走了,没看清开车的人什么样。
陌生来客,刘妈戒备的问了什么,那女人回了几句话。她的身高比刘妈高很多,姿势看着却有些小心翼翼,宋玉墨隔得远,看不清楚,不禁好奇。
过了一会,刘妈走回来,低头轻声报告,道:“太太,说是来找您的,但什么都不说,只说叫尹雪情,我没收到拜帖,估计不是正经客人。”
宋玉墨便又看向那女人,她手里什么也没提,站在雨里,气质也算出尘,背挺得很直,但宋玉墨莫名觉得她有些站不稳。
宋玉墨想了一会,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叫尹雪情的人,这个女人她也没见过。
刘妈观察她的表情,适时道:“我去回绝了她?”
宋玉墨却犹豫了一会后改了主意,对刘妈说:“你请她上来吧,万一真是客人就不好了,她淋着雨呢。”
刘妈于是便不多说了,重新走下去,对那女人说了几句话,领着她走上来。
宋玉墨看着女人扯了扯旗袍边,抬步上阶,步履间沉着又不失风雅,她的纱帽上爬着两颗钻石,在目光中闪闪烁烁。
宋玉墨越看,越觉得怠慢了人,也不知道这位是为什么事来的。
爬上台阶,走到宋玉墨眼前,女人右手将纱网一掀,掀到帽子上去,露出脸来。
宋玉墨微微吃了一惊,因为对方是一副顶美艳的长相。
略上扬的眉梢,丹凤眼,一双薄唇,唇色有些偏淡的苍白,却也不影响她的姿色。
她正看着宋玉墨,眼瞳极黑,会吸人似的,然而神色仿佛有点紧张。
过了一会,她略僵硬的笑了一下,细长的眼尾眯起来,向上斜着,露出一种惯常的表情,轻声向宋玉墨道:“太太?”
宋玉墨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居然盯着人家看呆了,赶紧扬了下嘴角,露出得体的微笑道:“啊,尹小姐?您是来找我的?”
只听那叫尹雪情的女人回答:“是的,太太,我来找您。”
宋玉墨谨慎的挑选词措,等了一会才道:“不好意思,有些失礼,可我不认识您。”
尹雪情凝了一下,神色变得很不自然,先前的笑意也从眼睛里消失。
她犹豫着说:“是...不过,我认识您丈夫。来找您,是有要紧事的。
太太,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好好谈一谈么?”
认识丈夫?既是认识丈夫,那为什么是找自己?
宋玉墨心里想着,下意识看了一眼手里的包。
旁边一直听着的刘妈适时插话:“您来的不巧,我们太太下午有事,正准备出去...”
宋玉墨却摆了摆手,说:“算了,原不是要事。你进去准备茶水吧,记得用新茶叶。”
刘妈就止了话,利落的走进门去。
宋玉墨才笑着对尹雪情说:“尹小姐,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进去说吧。”
于是十几分钟后,尹雪情已坐在了程公馆里宽敞的客室里,宋玉墨坐在对面。
宋玉墨将包放在沙发一边,两腿并拢,认真的询问道:“尹小姐,不知道你爱喝什么茶。不过刚刚你淋了雨,龙井驱寒,就喝龙井吧?”
尹雪情其实根本连龙井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得茶这些东西,但自然是满口答应。
她一直在忍不住的四下看屋里的摆设,从小她就是下等人,混到今天虽然也进到过一些富人的公馆做客,但还从未见过像这里这种布置的。
红木沙发,几件西式的摆设,还是中国物件占的更多,一张梅花屏风摆在左边,茶几上摆着一尊白玉花瓶,里面却没有花。
见尹雪情看着花瓶,宋玉墨不自然的笑了笑,道:“我不懂插花之道,就没有尝试过。”
尹雪情没发现宋玉墨的不自然,她只觉得宋玉墨很和气,想到今天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心里紧张。然而嘴上还是很平静的回答着:“太太谦虚了,不过就算没有花,单花瓶也好看。”
正在这时,刘妈上了茶,各给她们倒了一杯后就退下去了,手脚很少麻利。
尹雪情看出茶杯必定价格不菲,心里愈加发愁,努力找了个话题,问宋玉墨:“对了,太太。刚刚这位刘妈说你原本出去有事,不会我耽搁了您吧。”
宋玉墨礼貌的笑了笑,回答:“真的只是小事,她们本来不需要我过去,我自己想去罢了。”
尹雪情应了一声,捧起茶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
气氛有些凝固,宋玉墨看着尹雪情,话题步入了正轨,只听她问:“那,尹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尹雪情心一紧,手指就攥了攥,拢在茶杯有些发烫的杯壁上。
她放下茶杯,定一定神,下了决心,道:“我是来向您道歉的,程太太。
“也许您还不知道,嗯..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一名舞女。
“就在这几个星期,我们那里常有一个男人来光顾,这在我们看来,当然是没什么。我看他年轻,以为他没有太太,就跟他有了些舞场外的联系,谁知昨天,有人告诉我,这男人是有太太的...”
说到这,她仿佛有点难以启齿接着说下去,宋玉墨呢,虽然还没有听完全,单光听完这些,心下就陡然升起了某种预感,不自觉间睁大了眼,惶然的看着尹雪情。
尹雪情看到她的表情,几乎有些说不下去了。但还是咬咬牙,坚持和她对视着,说了下去:“那男人,就是程景潘,我得知的太太的名字,也就是您了。程太太,我必须要告诉您,我并不是没有礼义廉耻的,虽然我是下等人。
“知道了这件事后,我一直很受良心折磨,而别人也来告诉我,说程景潘和您关系不好。我担忧这是我引起的,更加不安,这才上门来,诚心与您道歉...”
宋玉墨张张嘴,打断了她,“停。”
“等一下,你别说了。”她将头摆开了,径自低下去。
尹雪情便停了下来,原本她也说不下去了。
宋玉墨愣愣的想着,自结婚以来自己与丈夫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她与程景潘是家族联姻,她父亲的授意,两人只见了两次面就将事情定了下来,而结婚之后,两人才发现双方间矛盾很大,因此造就关系不好。
并且在新婚当晚两人就闹了很大的不愉快,对于丈夫在外面找人,宋玉墨其实早有预感,但真的摆在眼前,她还是产生了难以置信的情绪。
程景潘居然刚和自己结婚半个月就找了外室。
宋玉墨思维很混乱,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嘴上也说了出来:“怎么会?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听说。”
此时她的心情既有意外,无措,还有几分了然与厌恶。她捂住了嘴唇,感到胃里有些难以抑制的翻腾。
尹雪情看见她的动作,害怕又焦急的问:“太太,您怎么样?”
说着,她就想去拍宋玉墨的背,宋玉墨却恍惚间猛的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抬头看尹雪情。
尹雪情和她对上视线,微微缩了一下,宋玉墨却没注意到,只是盯着她,很慢的轻声问:“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
尹雪情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她想说程景潘完全瞒着自己已婚的事实,不然自己压根不会看她一眼。
但尹雪情觉得这样说显得自己很下贱,就没有说出口。
她其实没想到宋玉墨真的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来之前甚至做好了被骂被打的准备。
就在三天前,她和程景潘的关系被他家里人发现,当下程景潘那个官家大老爷就派了几个警卫兵闯进舞厅,强行带走了程景潘,还吊销了舞厅的营业执照,查封了舞厅。
事情闹得这么大,宋玉墨作为程景潘的正太太,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难道他们夫妻关系真差到这种程度,可是她看宋玉墨这个人年轻又和气,善良,程景潘为什么不跟她好?
尹雪情等宋玉墨缓了缓,挑选可以说的事情告诉了宋玉墨,包括舞厅被封的事情。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大了,在气氛凝重的室内显得极其噪杂。
尹雪情垂着好看的眼睛,越说喉咙里越发干,其实最属为难的还是自己。
程景潘骗了自己,让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小三。
舞厅受了牵连,一众姐妹也受牵连,没了吃饭的地方,全都唉声叹气。
尹雪情今天来,一方面是良心过不去,一方面是想通过宋玉墨,看舞厅的事还有没有办法周旋。
但此时看着宋玉墨发白的脸色,尹雪情心里很是后悔,想讲点别的转移氛围,便道:“太太,您别这么难受,其实我与您丈夫,还没有发生实际的出格的关系...”
宋玉墨却打断了她,白着脸喊了一句:“我不在意这个!”
尹雪情不说话了,眼睛闭了一下,美艳的眉眼间染上忧愁。
宋玉墨顿了顿,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一口喝尽,一抬头,看到对面尹雪情担忧又后悔的神色。
宋玉墨心里还是乱,几乎有点看不了尹雪情的脸了,她有些痛哭的皱了皱眉,喉咙发痒,咳了一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面对这个场面,迷茫得很。丈夫找了外遇,现在外遇来给自己道歉,这是多么好笑的场面。
她很清楚程景潘的人品和脾性,知道尹雪情应该是没有撒谎的。
宋玉墨从小在家中没什么挫折的长大,读书读的出色,学识惊人,有自己的思想和看法,俨然是一个新时代的大家闺秀,几乎从没受过什么苦。然而结婚之后立刻就遭受到了这么大的侮辱,令她很是挫败。
想到这里,宋玉墨眼眶有些泛红。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失态,她转眼看了看窗外,雨正当空下的欢,噼里啪啦摔在地面上,炸出一朵朵水花。
宋玉墨的视线又从窗外转到手里的茶杯,上面印了几道蓝色的花纹。
过了好一会,宋玉墨才找回了冷静,回想着尹雪情说的话,勉强平了平心神,道:“...你...我和程景潘关系不好,不是因为你。我们很早就矛盾很多了,跟你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宋玉墨又沉默了,尹雪情也沉默着等她。
宋玉墨想了一会词措才说:“至于你做他的情人...既然是不知道他有家室,那就算了。不怪你,本身我...唉,算了。”
没说完的那句话,宋玉墨不知道该不该说,干脆就不说了。
尹雪情等了一会,见宋玉墨不再说什么了,不禁追问:“太太,您这是,不追究我的意思?”
宋玉墨却突然皱了眉,痛苦的摆了摆手,道:“不要叫我太太了。”
室内至此又陷入不怎么样的氛围。
过了一会,宋玉墨才重新拾起话头:“我不追究你,本身男人找外室,也是他们犯的错居多。
“...如果是为了这件事,你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就当过去了罢。”
想了想,宋玉墨又认真道:“虽然我原谅你,但以后你还是要多注意这些事情。
这个身份,我知道你有许多不易,那你就更要万事小心,不要耽误了人生。”
尹雪情边听边点头,哪里会不答应。宋玉墨又讲了一些话,大意是劝尹雪情不要太沉沦红尘,二人便顺势聊了一会。
最后,尹雪情还是犹豫着问:“那,宋小姐,您往后什么打算?”
宋玉墨苦笑一下,道:“先给家里去封信吧。你放心,我不会提起你的,我和程景潘有很多矛盾,我家人是知道一些的。”
见宋玉墨情绪好转,尹雪情发自内心的开心,无论如何,她不想让这样年轻纯善的宋玉墨难过,耗费心神,得到了她的原谅,自己也不用再终日辗转反侧了。
等到尹雪情起身向宋玉墨告别,外面雨已经小了,但仍然在下。
宋玉墨想到尹雪情没有伞,就将自己那把折叠伞给了她。
尹雪情一开始不接,笑着推脱说:“我不怕淋雨的,宋小姐。我怎么能干了这种错事,打扰了您这么久,还拿您的伞呢?”
宋玉墨却还是塞给她,道:“拿着吧。不怕也不要淋雨为好。”
这气氛,真不像太太和外室之间该有的氛围。
尹雪情看着宋玉墨纯善的脸,正色道:“宋小姐,您真的是非常好的人,我诚心希望你再也遇不到像今天这样的事,或者再遇到第二个我。”
宋玉墨笑了,看了一眼尹雪情,道:“说起来,我也挺佩服你的,居然这么大的胆量,直接来找我。不怕我找人打你一顿吗?”
尹雪情也笑了,她笑起来格外俏丽。
宋玉墨在门前站着,目送尹雪情戴好了纱帽,撑开伞,走下台阶,宋玉墨这才发现尹雪情的旗袍背面绣有几朵牡丹,被雨淋的颜色发暗。
走到马路边上时,尹雪情回头冲她鞠了一躬,也许笑了一下,但宋玉墨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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