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回事,林子满这些日子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晚上睡着睡着时常会被噩梦惊醒,试着回想梦境却又什么画面都记不起来,只有那种心悸的感觉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于是她白日里便有些精神不济,不爱去院子里走动,只想歪在软榻上看看话本消磨时间。
这日午后,她照旧斜倚在榻上翻着手中的册子,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骤然惊醒时已是黄昏,没有点灯的屋子昏暗阴沉,让人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林子满迷蒙地坐起身,脑子里依旧有些昏沉,正捏着眉心试图清醒过来,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循声望去,看见一道身影背光站着,负手立在门口,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但那道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只需一瞥就知是谁,于是她开口唤道:“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她弹指点亮屋内的几盏灯,寝殿内顿时盈满昏黄的光线,那道人影也从门口慢慢走了进来。
林子满看着他一点点走近,正想说些什么,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凝。
她整个人就像突然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会眨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人。
那人走到桌边,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一如往昔,温柔和煦。
林子满就像着了魔一般,不受控制地下了榻,朝他一步步走去。脚步极缓,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眼睛更是一瞬都不敢眨,生怕一个动静就会惊走站在不远处的人。
走到近前,林子满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试探着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却又在即将碰到时,停在了他脸侧,再不敢往下分毫。
她极小声地唤了句:“……师兄?”
那样细微的声音,却连她自己都能听出其中止不住的颤抖。
死死压抑着的情绪扼住了林子满的咽喉,让她连喘息都做不到,狂喜与悲痛交织,失而复得与难以置信混杂,对不知是幻还是真的恐惧与期待,令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剧烈颤动的指尖不小心触到了那张俊美的脸庞。
——冷。
好冷。
林子满茫然地想,怎么会这么冷呢?
刺骨的寒意浸透了她的指尖,顺着手臂流经全身,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安静下来,最终只留下一阵麻木的钝痛。
一道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杨之曜,上阳宗宗主林征爱徒,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同辈中无能出其右者。然天妒其才,年纪轻轻骤然暴毙。”
秦扬绕到林子满身后,抬手握住她不断颤抖的那只手,轻笑道:“这些长老倒是丝毫不曾骗我。”
“但长老怎么从未说过——”他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拉着她的手,往面前所站之人的眉心点去,“他跟我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呢?”
指尖触碰到眉心的刹那,无数莹白光点亮起,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渐渐模糊起来。
林子满如梦初醒一般,惊呼一声“不要”,慌忙去捞那些飘散的光点,试图拢回他身上。
但那些光点聚了又散,拢了又分,最终如水珠坠地一般,无数光点骤然崩散,四散而去,直直站在原地的,只有一具惨白的骸骨。
讥诮的声音在林子满耳后响起:“长老忘了么?他已经死了五百年了。”
林子满怔了片刻,而后转身,扬手狠狠一挥。
“——啪!”
清脆的声音在偌大的寝殿回荡。
秦扬被打得偏过脸去,一丝血线顺着唇角流下。
林子满整个人气得发抖,声音高亢得变了调:“谁让你去动他的?!”
秦扬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抹去唇边的血迹,转过脸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一个死人罢了,我想动便……”
“——啪!”
他话还未说完,林子满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甩手又是狠狠一耳光!
林子满多年来虽怠于修炼,盛怒之下手劲也不是开玩笑的,两耳光下去,秦扬的左脸迅速肿了起来,可怖的血丝爬满半边脸,称得他越发妖异。
但秦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甚至变得温和起来,他温声安抚道:“长老何必这般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我还带来了一副画作,长老不如与我一同赏玩一番?”
说完,他也不等林子满反应,自顾自地取出一副画,在身前徐徐展开。
他抻着画卷,细细打量了许久,感慨万分:“画得真是惟妙惟肖,只不过应该不是出自长老之手吧?您那师兄当真是多才多艺,修为一日千里,剑术天下卓绝,就连作画,都能这般传神入微。”
他将画调转了个方向,直直对着林子满:“当初我见到的只是半幅残画,这才是它完整的样子吧?”
看清画上内容时,林子满瞳孔骤然一缩。
长年封存在地下的宣纸依旧光洁如玉,丝毫不显陈旧,画上两人并肩而立,脸上皆带着浅浅的笑,却显得极为满足和幸福。赫然是五百年前,她预备剖丹的前一夜,在上阳宗地牢里画下的,杨之曜和林子满。
见她怔怔地看着,目光极为专注,秦扬眼底暗芒一闪,手上猛地用力。
“呲啦——”
“住手!”林子满一惊,忙上手去拦,怒喝道,“你干什么?!”
秦扬:“长老舍不得?”
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牢牢挡住了扑上来试图抢画的林子满,手中动作毫不留情。
不消片刻,好好的一副画变作了一地碎屑。
林子满愣愣地垂着头,盯着满地碎屑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抬起头,狠狠朝秦扬拍了一掌,厉声道:“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秦扬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他捂着震得发麻的胸口,低低地笑起来:“我发疯?”
“长老这样戏弄于我,还问我发什么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我难道不该疯吗?!”
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无为峰上被焚毁的花海,乃至于更久以前,极北雪原上一碗鸡汤后的疏远,以及那晚她一反常态的主动……一切他想不通的事,都有了解释。
不是他做错了什么,而是她厌恶看到那个不像杨之曜的自己,只有酒醉后,大脑不再清醒,她才能彻底将自己当成杨之曜,任他予取予求。
自己当时还沾沾自喜于她下意识的迷恋与依赖,却不知那双全心全意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是分给他秦扬的!
秦扬眼中戾气闪过,手心凝出灵光,挥掌猛地朝林子满打去!
林子满冷冷看着他,并不闪避。
但呼啸而来的掌风擦着她的耳尖过去,直直奔向她身后。
林子满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遽然转身要去拦,但已然来不及了——
“轰!!!”
那具埋了五百年的尸骸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这样巨大的撞击?一声巨响后,白灰骤起,烟尘四散,碎骨炸得满屋都是,头骨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落到林子满脚边。
林子满呆呆地看着,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过了很久才慢慢蹲下 身,抖着手将那颗灰白的头骨捧起来,一点点擦去上面沾染的灰尘,细致得如同对待最稀有的珍宝。
她将头骨捧在手心里,定定地与那空无一物的眼眶对视,那双盛着漫天星辰的眼睛早就不在了,再也不会对她温柔地弯起,她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她抱紧头骨站起身,冷冷地看向秦扬,声音犹如浸了寒冰:“我戏弄你?我可曾说过一句喜欢你?何时对你许过相守一生的诺言?”
听到这话,秦扬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身形不稳地微晃了下。
林子满却视若不见,一步步逼近:“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步步紧逼,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戏弄于你?!”
“没错,若不是你长了这样一张脸,我确实不会纵容你放肆至此,可这不是你对着我发疯的理由!”林子满死死地盯着他,“我真后悔当初将你带回了永凌山,我就该让你在那儿自生自灭,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养了个怎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是我错了,毕竟……”她看着秦扬惨白的脸色,心里有一瞬的犹豫,但还是低低叹息一声,残忍地宣布了最终的判决,“你又不是他。”
秦扬僵硬地站着,只觉得五脏俱焚,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五脏六腑,脑子里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搅动,搅得他头痛欲裂,喉结猛烈滚动几下,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子满看了他片刻,不再多言,抱着头骨转身往外走去。
“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尝试几次后,秦扬终于发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林子满脚步一顿,冷声道:“字字皆出肺腑。”
秦扬:“……没有骗我?”
“你有值得我说谎的必要吗?”林子满嘲讽一笑,抬步继续往外走。
“砰——!”
殿门在林子满眼前重重合上。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秦扬走到她身后,眼里的脆弱已被深深掩埋,嘴角浮起一点冰凉的笑意:“既然都知道我狼心狗肺了,长老怎么会觉得我会放你走呢?”
林子满背对着他,语气里有一丝厌倦:“有意思吗?”
“有没有意思我说了算。”秦扬伸手,妖力自掌心蔓延而出,霎时笼罩整座寝殿,“没有我的允许,你别想再离开这间屋子半步。”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再看林子满,越过她推门大步踏了出去,径直离开。
但那疾步而行的背影,却莫名有些狼狈,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林子满静静站了片刻,抬脚试探了下,发现自己一旦踏出殿门,便会如鬼打墙一般,再次回到寝殿,不管从何处走出,脚步落到地面时,眼前都是寝殿内的陈设。
试了几次后,林子满叹息一声,放弃了。
她将四散的零碎尸骸拾起来,一块一块放进丝帕里,再将那被撕碎的纸屑归拢起来,一起装进一个檀木匣里。
做完这些,林子满走到床边,整个人无力地躺倒下去。
过了半晌,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头骨,侧躺着与它对视。
空洞的头骨泛着骇人的惨白,林子满却一点也不介意,甚至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头骨上,仿佛能从这种相依相靠的触碰中感受到那个早已远去的人。
许久之后,她闭上眼睛,眼角晶莹一闪而过,她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那声道歉是那样微弱,除了与她紧紧相贴的头骨,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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