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完没了的雨已经从夏末下到了深秋，毫无收敛之意。缠绵悱恻，像极了冗长的言情小说，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
方醒一个人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潮湿的街道上，目之所及都是暗沉的潮湿。一阵凉风吹来，顺着她的脖颈直钻到心里去。方醒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她将衣领往上拽了拽，但依然抵挡不住风一阵紧似一阵的功势，让她的身体索性抖动了起来。
这已经是方醒失业的第五个月了，她借着面试的理由出来透透气。每天待在家里，与其说是与老公朝夕相伴，倒不如说是彻底失去了自由。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醒与她老公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三观始终合不到一起。方醒是自律的，上进的，喜欢怀旧但也喜欢接触新鲜事物。老公是懒散的，躺平的，喜欢家长里短，对于违背他意识形态的东西都是排斥的。
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但那种感觉更像搭伙过日子，不瘟不火，不咸不淡。方醒学习也好，写小说也好在她老公眼里都是浪费时间，是的，挣不了钱的事都是在浪费时间，毕竟在婆家的传统观念里，唯有钱才是硬道理，其余的都是扯淡。
方醒每日如演戏般陪着她老公摆烂，追剧，睡觉，闲扯，只为维持着虚伪的和谐生活。唯有凌晨四点到天亮的这段时间是真正属于方醒的，思绪可以自由地像风一样带着她飞翔。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面试，找了几个月的工作都无结果，方醒早就麻木了。她根本没有预料过现在想找份合适的工作居然如此之难。年龄限制，时间限制，工资低得可以跟最低工资标准挂钩，干的活倒是有两三个人的量。如今经济下行，失业者众多。老板们大多是掐准了求职者的软肋，让你一再妥协，反正你不干有人干，他们不愁招不到人。
什么学历，经验，职称，证书一时间都成了摆设，方醒只是想找份能正常点下班辅导孩子学习的工作都很难很难。她有时也有过那么一丝后悔，怎么一冲动就辞去了干了十几年的工作，咬牙熬着至少每月还能有四五千元的收入。现在不光一分钱不进，每月还要交社保。生活费也别指望伸手找老公要，方醒从来不喜欢手心朝上，而老公则是进了他兜里的钱就别指望再掏出来。方醒这些年来攒的点私房钱眼见着也要归零了。
其实辞职的念头早在几年前就在方醒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只是冲着每月能准时到帐的工资，一天天熬了下来。矛盾的集中爆发点是由于公司强迫门店签署自负盈亏协议，签与不签都一样强制执行，这就意味着变相降工资。
由于国家医保政策改革以及一系列针对药品行业的措施，导致医药行业集体进入了“寒冬期”。尤其是药店，由以前的忙不过来到现在一两个小时都不进一个顾客。有人戏谑守个药店比守寡还难。
生意惨淡，公司给门店定的任务一样也没减少，完不成就扣钱。时间一长，员工就麻木了，反正那任务踮着脚尖也完不成，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就是扣钱吗，就那么点工资，你扣呗。这种恶性循环导致员工工作的积极性严重下降，生意也是越来越差。再加上上级部门检查违规要罚钱，近效期药品卖不掉要赔钱，公司章程稍一违反不光罚钱还要通报批评。普通员工本来工资就低，这扣那罚的，还没有保洁挣得多。辞职的人就开始渐渐多了起来。
当店长的日子就更加煎熬了，在部门领导眼中，生意不好不是大环境造成的，是你这个领头羊不积极作为，没有工作能力造成的。三天一大会，两天一小会给你画饼洗脑。没完没了的报表数据除了能反映你无能外，一点作用也不起。
方醒本来就是个偏内向的人，若不是为了当店长能上长白班照顾孩子，她是不可能当这个店长的。当店长要八面玲珑，各方周旋，真可谓是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反应要快，决断要快。在领导面前一定要侧面反映你作了多少工作，为了工作牺牲掉多少休息时间。而这些都是方醒无论怎么学也学不会的。
失眠，焦虑开始悄悄缠上了方醒。睡眠质量一直很好的她再也无梦相伴，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漆黑的夜直到天亮。每开完一次会，方醒的精神就像遭受了一次酷刑。每被领导训斥，她就严重怀疑是不是她这个人有问题。直到她的店和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公司网站上的通报批评通知里，她再也忍不了了。这对于方醒来说比罚钱更让人难堪，再加上门店要减员增效，半天班的超长时间也让她无法接受，在经历了一周的痛苦挣扎，一封辞职信终是摆在了老总的办公桌上。
辞职过程异常的顺利，老总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着实让人心寒。好歹方醒还是个执业药师，好歹她还是一名在这里干了十一年的老员工。但转念一想也挺正常，撤掉的店的员工还无处安置，公司巴不得你主动辞职好挪位置出来。这年头唯一不缺的就是人！
方醒一口气删掉了几十个工作群，删掉了无数厂家业务员的微信。她的手机顿时安静了下来，再也不用盯着手机回复“收到”了，再也不用担心完不成任务了，再也不用吃到期的各种药品了。当她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跨出店门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彻底地解脱了。
刚失业的第一个月，方醒并没有告诉家里人。就想自由一个月的时间，她每天照样像上班一样到点出门，到点回家，以缓解刚失业的种种不适应和焦虑。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她也会崩溃哭泣，没有人打扰，她可以尽情地释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连哭都压抑着自己，那种压抑的感觉好难受，是让人窒息般地难受。
自从失了业，方醒和老公的关系反而好了很多。不用加班，不用开会，不用应酬，成天在家守着他们爷俩。这种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男人自是很受用，反正有他父母的退休金在那撑着，怎么着也不会饿肚子，反正方醒又不找他要生活费，钱当然是够用的。他成天给自己买衣服，买鞋子，都是名牌，而方醒自己却穿几十元的特价衣服，用几十元的打折化妆品。她已经懒得争吵，各人有各命。老公从小便养尊处优，不工作不上进又怎样，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她倒是一直努力，可又怎么样呢。
方醒想起婆婆在她面前说的话，句句带刺，字字扎心。“人家都削尖了脑袋想着怎么去挣钱，谁像你们成天在家待着，啥也不干。以后人家问你孩子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可难看？这小孩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都不考虑的……”这话并没有当她儿子的面说，自然是讲给方醒听的。一想到这，泪水便漫满了眼眶，想掉都倔强地掉不下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一滴雨顺着中间的伞骨直落进方醒的脖颈里，凉的是雨，冰的是心。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倒吓了方醒一跳，是表妹打来的。
“姐，你干嘛呢？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在外面溜达呢，出来透透气。找了几份，时间都不合适。”
“那你也别急，这找工作和找男人一样要靠缘份的，指不定就有份好的工作在等着你呢。”
“你这都什么歪理，前两天姨妈给我发信息说你彻底摆烂了，又去哪玩了？”
“她这两天和我置气呢，说我不好好工作，不结婚也不要孩子想干嘛，长年累月都是这个调调，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我又去了趟马来西亚，看看碧海蓝天。”
“真羡慕你呀，随时可以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像我，自从结了婚就跟只关在笼中的鸟一样，饿不死，能憋死。”
“姐，不想这不开心的。你小说写得怎么样了？现在好多写网文的都挺挣钱的。”
“那只是一小部分，绝大部分都处于饿肚子状态。我还在写，有人看也好，没人看也罢，我写小说也相当于是一次自我疗愈的过程。文字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你也可以尝试写一写。”
“快别！我可不行，你让我写文章还不如让我干活呢。你就是让我坐在镀全的马桶上，该便秘还得便秘。”
方醒被表妹的话逗得笑出声来。
“姐，你生日快到了，你猜我送你一份什么样的礼物？”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还给我买什么礼物呀，我每年都不过的。”方醒的声音显得很落寞。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看画展看到的那幅油画吗？就特像你的那一幅，我把它买下来了，送你当生日礼物。”表妹眉飞色舞也说着。
“那一幅啊……”方醒的思绪一下子被抓回到了似真亦幻的梦里，梦里自己的骄傲与失落，李世杰那双深情的眼睛再一次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那眼神是如此的温暖，暖到可以驱走心里的严寒……
“姐……姐……你听见我在说话吗？怎么没声了？喂……喂喂……”
“哦！我听着呢，那画人家肯卖吗？你还花那钱干嘛。”
“本来说是有一个男的已经付了订金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不要了，连订金都没来拿。我软磨硬泡才买下来的，真没花多少钱，老板说这画只卖给有缘人。姐，你跟这幅画真的很有缘！”
“是很有缘！”方醒一字一顿地说着，可接着又沉默了。
“姐，这画要拿回家你怕不方便，就先放我这，省得你家那事妈男人问东问西地惹你烦。”一提到方醒老公，表妹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好，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跟我还客气，姐，你一定要开心啊！”
挂掉表妹的电话，雨也渐渐停了下来。方醒收起伞，像是要甩掉烦恼似的狠狠地甩了甩伞上的雨水。那伞上的雨水被这突然而来的作用力惊得四下逃散，逃到地上的水洼里彻底不见了踪影。
回到家免不了又是一番老公的问东问西，方醒不露声色地敷衍着。生活这场戏不管怎么样总要好好地演下去，演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下午接女儿小初放学，小初兴奋地告诉我们，她这次英语考试又考了全年级第一。婆婆和老公自是喜不自胜，孩子的成绩是他们唯一可以夸耀的资本，也是唯一能满足他们虚荣心的东西。
有时方醒会觉得他们一家人可悲到让人觉得可怜，公公的大男子主义和不作为将婆婆逼成了一个事无巨细，家里大权独揽却又内心渴求关爱的强势到变态的老女人。老公从小被父母溺爱，不知道钱的概念，也不知道努力为何物，终是被养成一个一无是处而又性格多变的“怪物”。公公终日活在婆婆祥林嫂般的絮叨和埋怨里，不快乐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习惯了所以放弃了挣扎。
在这样一个看似正常却又不正常的家庭里，小初成了他们唯一可以看到的希望。于是在这一点上，所有人难得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将小初培养成才，去实现这家里每一个人想实现却都没实现的梦想。
方醒清楚地明白，若不是自己能辅导孩子学习，省去上辅导班的巨款，她的日子只会比现在难过百倍千倍。可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一家人多少也要敬她几分，他们是真怕哪天方醒不管不问了，那孩子在他们手里也就废了，那他们的美梦就做不成了。
凌晨四点，万赖俱静。梦里轮回一世，醒来百感交集。微弱的灯光下，一串串文字在方醒的笔下跳跃着，顽强地跳跃着……现实中已经攒够了无尽的失望，而在她的笔下却有无尽的希望。而就是这希望足以支撑着方醒捱过这漫长的黑夜，看到黎明前的那束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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