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辞国有一个鼎鼎大名的江湖阁派：醉墨阁。其存在已有数十年之久矣。
在口口相传中，醉墨阁最初之主是一位曾名动九州的少年侠客，济弱扶贫，随性洒脱，武功更是高绝清逸，据说曾在一场知名度极高的擂台比试上车轮战夺得第一。
一时之间，江湖各界异士纷纷慕名而来，欲投其麾下，以求成就一番宏伟霸业。
侠客却意不在此，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男子。成就江湖中的天下第一，只为守护他，与那男子毫无顾虑的双宿双栖，隐于山林。可那男子体弱多病，虽不能习得武道，却十分崇尚江湖道义，不肯爱他。
少年侠客由爱生恨，恨极爱极，竟在某夜强迫男子从之，事后更将其残忍杀害。此事一出，江湖众皆哗然，即便少年亲口承认，亦是质疑声四起，众人皆难以相信若真爱一人至此，又怎会舍得这么对他。可爱恨从来都很简单，一念由心罢了。
爱与恨之间，爱到极致恨到极致混淆不清时，就没有什么做不出来了。
恨比爱长久。
后来少年在各方拥簇之下创立了一个庞大的江湖组织，彼时江湖之中，无人不尊其为阁中王，一时之间连天子也不能与其比之。众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曾犯下何等惊世骇俗之事，只看到了他凌然屹立于众山之巅的力量。
醉墨阁初立之时，不过是一群江湖浪人的栖身之所，管理秩序颇为混乱。少年似心灰意冷，无心打理，冷眼旁观，仿佛要任其自生自灭。
故而一开始的光景之中，侠士与恶匪同席，良盗与强盗共饮，黑医与神医并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阁中规矩松散，行事全凭意气，简直是一锅乱粥——世间的荒唐事在这里汇聚一堂。
而后，少年终于出手了，以雷霆手段整顿阁规。不过半载，醉墨阁气象一新，昔日横行无忌的恶徒或伏诛、或远遁，余下之人，皆以侠义为骨，以豪情为血。各路豪杰纷纷涌现，那个时代简直侠士如群星璀璨，良盗济弱，散人仗剑，神医悬壶，江湖风云，尽聚于此，江山亦为无数英雄倾倒，仿若盛世万里。
醉墨阁的侠名远播，多年来，无论是单骑护镖，千里亦不惧；夜盗贪官，散财济贫也；或一剑横栏，救幼儿于虎口中；妙手回春，活白骨于阎罗殿前。
路见不平之事屡见不鲜。镖客英雄亦是层出不穷，良盗济弱扶倾者多如牛毛。
众生皆喜。
天下因此安宁不少，故而朝廷迫于压力，亦或受利益驱使，竟发布诏书承认了此江湖组织的正当性，可作江湖飘零之人的栖息之所，居无定所时的投身之处。
至此已过数年，组织仍无名字，江湖人皆笑称其为“无氏阁”，倒也觉得无名阁与无名豪杰侠士颇为相配，一时无人深究。
然而在某一年阁中的暮冬时节，阁主忽不知何故喝得酩酊大醉，夜半归阁，见阁上空白牌匾，大笑三声，提笔挥毫，却未书一字，只留墨迹蜿蜒，而后又大哭三声，拔剑自刎。
天下人皆惊愕不已。
阁中无主，群龙无首了一段时间，除却将阁主视为信仰乱世追随，不能接受而离去之人，其余人依旧照常生活。
可见，只需等待，用不着做什么，时间会让我们与世长辞。
一时无人可担阁主，朝廷亦施压阻止他们另选新主，此事便搁置。阁中各楼主对着阁主的遗迹苦苦思索揣摩了一阵，依旧无解，便称其为“醉墨”，即醉后的墨笔。
至此，“醉墨阁”之名便在江湖中声名远扬，笑傲着叱咤风云起来。
尚秋皱了皱眉，将手中资料放回桌案上，思虑片刻，道，“我听闻他们早己新选了阁主。”
“是。”旁边的属下答道，“有说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选了，但也有说是近几年选的，更有甚者说依旧无主。但都是道听途说，还远无法证实。”
醉墨阁现在己经过了几十年，虽然在人们印象中依旧是刻骨铭心屹立不倒，但在朝廷的多年暗中操作下大抵却是不如从前，这阁主不知是真是假，毕竟这十几年来是真的很低调。
尚秋不语，灯色昏黄，更映得他眉目如画染江山，一双眸子清若寒潭，在烛火摇曳间沉静如古井。
他低眉垂目，长睫在眼下投落浅影：“…去禀报县衙大人，需仔细查查。”
“是。”属下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尚秋又看了一会儿案卷，轻轻放下，抬头思索，薄唇微抿。
那天……让周不学逃了。
尚秋被他一番刻薄言辞说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在他走后才想起来周不学可是也在通缉名单上的，虽然罪名不重。
案上卷册堆积，他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袖口素白如雪，绣着金丝。腕骨劲瘦，翻页时带起细微的风，烛火便跟着轻轻一晃，在他鼻梁上掠过一道明灭的痕迹。
尚秋撑着下颌，指尖轻点桌面，暗想：就他那日的表现来看，以往所做之事是否可有其他隐情？可是周不学惯会装模作样，口齿伶俐。就算在他面前嘴脸也是时常不一致。
这叫他，怎么相信他呢……
虽说周不学也未必需要他的信任。
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灯火葳蕤，将他半边面容镀上暖色，另半边却隐在暗处，明暗交界处，如水墨皴染，愈显轮廓清隽。
罢了，还是先想想这案件吧。
他那日说的不错，自己从长安来了寂尘县这两年间，虽然有些志向，却也没干什么大事迹，除过什么了不得的祸害，只是在办案闲暇之余见到周不学就逮。
其实他也很纳闷啊，为什么只有他在抓周不学，其他人是看不见那通缉令吗？？不会想要劝导他莫要再深入歧途吗？！
偶有夜风穿窗，烛芯“噼啪”一爆，他眼眸微动，却未抬头，只伸手护住灯焰。那火光便在他掌心间安静地燃着，指节如玉，袖口的金丝暗绣也映得清晰起来。
许久，他缓缓将旁边的另一份卷案拿起来，上面赫然是周不学的画像通缉令，少年明眸皓齿，眼若寒星，额心上一道墨色十字刺青。
寂尘县的黄昏总是如火烧云般的盛大和壮烈，明媚如火。
周不学蹲在县衙屋顶的鸱吻上，身上衣着黑色与墨绿色相衬，虽是粗布麻衣，却硬生生让他蹲出了一副江湖浪公子气派，右耳那枚十字耳坠偶尔被反射出一道银光，玄色飘带随风飘动。
他叼着根草，眯着桃花眼望向下方——尚秋正带着捕快们清点从老贩其他藏处搜出的银钱及乌香，白衣捕快服上的金线边缘云纹在夕阳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烛火般明亮。
"一百二十斤..."尚秋清冷的声音飘上来，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意，"比上次又多了一倍。"
周不学无声地勾起嘴角。论起人性，他比官府更清楚，真正的数目可远不止这些，这些上层老东西们的胃口可大着呢。
尚秋正与别人低声交谈，可是周不学凭着耳力好离得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大人，他们有的人受不住刑招了，只说知道每月有从西域运来的八百斤货物又每月卖出，去向却不清楚。”
尚秋翻了翻册子，没什么表情，嗯了一声。
“他们的头却不肯透露究竟是什么时间，去向何处。是个嘴硬的……”
尚秋还没回话，又跑来一个捕快向他汇报。
“禀告大人，已经调查清楚了，东西货物中大多数都是些奇珍异宝或者金银首饰，有些西域痕迹，还有乌香等等非法之物。都已经交由县衙大人……她会禀报上面……而且，那些货物其中大半，都被认出有着醉墨阁的阁徽……县衙大人说暂且不要宣扬。”
尚秋皱了眉头：“…醉墨阁都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也是，毕竟他们最初之主可是做下了那等道德沦丧之事，后世却被赞颂的如此英雄赫赫，真可谓荒谬。
这事要是被陛下知道，恐怕又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了。
他叹了口气，可还没等他处理完，又听得一声呼叫。
"捕头大人！"一个年轻捕快突然推门进来惊呼，"留在那里继续清点的弟兄们发现有处地窖有暗门！"
闻言，周不学瞳孔骤缩。他像片落叶般飘然而下，却在即将落地前被雪亮刀光拦住。
他被晃了下眼睛，向下看了一眼，便顺势轻轻立足于那刀尖之上，垂眸看他。这是尚秋的佩刀，刀柄上清隽的"戒急"二字清晰可见。
"周不学。"尚秋的声音比刀还清冷几分，"私闯官衙是什么罪，需要我教你么？"
暗门后的石璧通道明显弥漫着腐朽的草木的味道，灰尘弥漫，闻起来极其不舒服。
周不学用自己的剑鞘拨开蛛网，看了看旁边隐忍着咳嗽的白衣捕快一眼，用手扇了扇风后突然轻笑："尚大人办案，连火折子都不带？"
尚秋看着他，没说什么。
周不学被看的一阵发毛：“…你干什么。”
话罢，他指尖翻转，也不知用了什么，片刻后手上的东西燃起幽小的明亮火焰，照亮了石壁上的坑坑洼洼的痕迹。
尚秋的呼吸明显一滞，眉头却舒展了，似乎也没那么不舒服了。
在诡谲光影里，周不学侧头看清他睫羽轻颤，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状，周不学低了下头，径直往里面走去，手却忽然被拉住了。
"周宜，看来你早就知道。"尚秋抬手轻攥住他手腕，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他，"你早都什么都准备好了..."
周不学笑了：“怎么？准备夸我？”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响。
周不学反应极快，反手将人按在墙上护住，不消片刻，三支来势汹汹的箭弩擦着尚秋发梢钉入石壁。
尚秋侧头看了那箭弩一眼，波澜不惊。
他的刀已然出鞘，要不是周不学按着他，此时那三支箭早已被一斩而断。
暗处传来机括运转的咔嗒声，整面石壁突然开始移动。
"挺厉害的机关术..."周不学轻笑，声音却带着种咬牙切齿，"看来老不死的背后果真有条大鱼，尚捕快，你可以立大功了哦。"
老实说尚秋答应他合作调查这个案件时他还挺意外的，但又一想，周不学当时也是不假思索就跳下来了，也不知道是潜意识在相信谁，这可真是少见的鲁莽了一次啊。
在屋外的其他捕快没有跟着一起进来，而是在外面调查其他蛛丝马迹。尚秋看他一眼，他没让他们进来也是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趁机跟周不学好好谈谈。
尚秋扶墙站住，一拳砸上石壁，让震动小了不少，抬头看向他：“周……”
“好了好了，闭嘴，我什么也不会听的。”周不学扯下脖子上缠着的黑色绷带给尚秋包扎手臂伤口，尚秋一惊，他思虑间连自己也没发现这道伤口，可是周不学发现了。
“就按照我之前说的好好合作一下吧，其余的事情别理啦。”周不学向密道深处走去，挥了挥手，半披散的长发及腰如瀑，短马尾甩着一勾一勾的，也不知勾去了谁的心神。
尚秋看了看被包扎的伤口片刻，还是没说什么，跟上周不学，勾了勾唇，小声嘟囔了句：“…技术还是这么差。”
五更天的打更声传来时，他们蹲在来阳山村落附近废墟的槐树上。
该查完的已经都查完了，周不学咬着草茎指向西厢房："按照老不死密室中的账本支出来说，每月初五，会有马车从后门运货。"
虽然地点时间有些不准吧，他们在这里蹲了有几天了。
尚秋突然按住他肩膀，身体微微前倾，皱眉看着前方，墨色长发自肩头滑落。
月光下，十几个黑衣人正往马车上搬木箱。震动间，箱缝里漏出的粉末在石板路上留下荧荧光痕，随即就被末尾的黑衣人打扫的不留痕迹。
看来就算这老匹夫家被抄了，也丝毫不耽误他们赚钱嘛，无非是换了个更隐秘的地方，时间改了一下罢了。
……真恶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不只是说说而已。寂尘县已经算得上一个大县了，却还存在这种事情。
看来虽然天神国已经算是大国了，但距离盛世，百姓吃饱穿暖不用愁的日子还需要很多年啊。
"跟上去。"尚秋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跃跃欲试，有种初出茅庐的兴奋。
周不学却拽住他袖子："急什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东西，"你猜我在密室顺了什么？"
爆炸声惊起四周鸦雀，但是地处偏僻，也不会惊起什么人声。
那些黑衣人在满地火光中打滚哀嚎，货物早已打翻，周围埋伏围捕的捕快们见火光凶猛，一时间不敢靠近，连忙呼叫去搬动水源。
眨眼间，场面热闹非凡，火光冲天，又有不断的人带着一桶桶水来浇灭，再把那些黑衣人铐起来带走。
那个老不死的还在密室中藏了些炸药，周不学便顺手牵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火光中，尚秋看见周不学在笑，脸上，眉上沾着血，似比朝阳还亮。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无论怎么样也想保护他的小哥哥也是这般神情，仿佛有着无上的勇气让他能够勇往直前，绝不回头。
"合作愉快？"周不学伸手，歪着头看他。
尚秋没说话，拍开那只手，却把个冰凉物件塞过去。
物是人非了吗……
大概吧。
却为什么又好像能看到故人的影子呢。
那个小哥哥……就是周不学啊。
他面无表情，眸光下垂，长睫清颤：“你自己也被炸到了一点，没注意到吗？”
周不学低头一看，是一瓶伤药。
"下次..."白衣捕快转身，从正门出去交接事务，纵身跃入晨曦，"我可就要抓你了。"
周不学：我都这样帮你了，怎么还想着抓我呀[小丑]
尚秋：（耳朵微红）公事公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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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学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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