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越身材颀长,身量不输男子,面容温柔,眉目慈善,眉心一颗小小的红痣,将她衬托得格外出尘,端得一副世间神女模样。
此刻,听到血放好了的禀告,她披着月白纱衣,漫步到灵池前,看着红彤彤一池春水,还没踏进去,烦躁的心情就疏解很多了。
难得放松,她瞧了瞧像一袋烂土豆似的萎靡在地上的凡朝,突然想起一桩往事。
小时候的凡朝就贫血。
她三岁时家里遭遇祸患,父母皆被褐鬼杀死,恰巧被前往启山祭祀的上代神主神静安救了,一路带回了神都曦舞。
神静安只有神灵越一个女儿,神灵越是妥妥的下代神主。
因此即使才六岁,依然被管教得非常严苛。
这不准她干,那不准她干,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压抑天性,行要正,坐要直,连话都不可多说。
就这样,孤独的小灵越,遇见了凭空冒出来的妹妹凡朝。
她很喜欢这个开朗的妹妹,妹妹长得玉雪可爱,还很聪明,温暖了她整个童年。
神灵越性子静,小时候对钻研修仙没有兴趣,反而爱鼓捣厨艺。
这自然被神静安所不喜。
储君就要有储君的样子,喜欢研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干什么。
因此没少被批评。
神灵越好心好意为母亲熬了一盅汤,她动用自己的灵力煨出来的滋补汤,却被神静安挥手打翻在地。
并非常厌恶地说道:“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我神静安的女儿!”
当时神灵越才十几岁,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
郁结之下,她久久闭门不出,连课业也不去上了,害的老师们愁得头发都白了。
小凡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为了哄姐姐开心,一个人翻山越岭,跑到曦舞外,为姐姐采来了只生在高山之巅的雪绒花。
神灵越喜欢花,凡朝记得。
神灵越被哄好了,她将那朵雪绒花用灵力凝成了花球,现在还挂在她的寝房中。
凡朝一路奔波,贫血导致小脸煞白,神灵越心疼,便给凡朝做了好多好多甜丝丝的红枣糕。
红枣糕补血。
此刻,时过境迁,她亲手放了妹妹一池子血,看着凡朝比鬼还白的脸,难得起了些心思。
便随口吩咐道:“——带下去吧。让她身边的宫女给她做点红枣糕喂喂。”
像喂条狗似的施舍。
————
一池红水妖艳。
神灵越浸泡在微凉的池水中,感觉空荡的肺腑都要被灵气充盈了。
不愧是体内有神力滋养的血。
她将身心都放松在池子中,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气,满足地喟叹一声。
刚开心没一小会,烦人的家伙就现身了。
一个笼罩在黑袍子里的人像鬼影一样飘了进来,冲着池子里的神灵越冷不丁开口:“请您不要再这样做了。”
神灵越厌烦地蹙起眉头,眼睛也不抬,用手按揉着额角道:“墨卒,记得你的身份。是谁给你的胆子擅闯神主寝殿的。”
黑影并不畏惧,反而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是整个大苍的国师,是您给的权利,我才能进。”
神灵越没有跟他抬杠的意思,在池水中翻了个身,玉色的肩膀被血水衬托得更加白皙。
“怎么,你心疼了?”
墨卒没有接话,而是道:“再过三天就是布施大典,我是担心凡朝发挥不出布施之力。”
布施节是整个大苍最重要的节日,每年三月初三,寻常百姓将种子埋进地里,拥有神力的神主在布施节时举行布施大典,种子被神力笼罩,破土发芽。
这样可保一年风调雨顺,作物不被虫害侵害,且硕果累累,稳定丰收。
因此,天下人尊可以拥有神力的神家人为世间主宰,他们是主管创生的“罗神”在人间的化身。
神力最初由罗神赏赐给神氏祖宗,神氏可以通过血脉将被赏赐的神力一代代传续下去,代代延续,缔造了由神氏统治的一万年。
一万年,皆未出现过差错。
直到第十代,神灵越这代,在她的授神仪式上,她的凡人庶妹抢了本该由她承袭的神力。
神主成了废人,凡人成了神。
这个凡人还把她的母亲杀了。
不怪神灵越恨她。
说到这里,国师墨卒靠近些许,凝视着血水中神灵越的倒影:“被放了那么多血,难保她不会出意外。毕竟她现在只是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凡人。”
“她身上有偷来的神力!”
神灵越出离愤怒了,不自觉抬高了些音调:“她可不是凡人,怎么会死?”
墨卒继续平淡地道出实情:“您不是不知道,凡朝不是神氏后代,她继承不了神力,即使现在神力落在了她身上,她也发挥不出来。”
“她能布施,已经是上天垂怜百姓了。”
听到这话,神灵越闭了闭眼。
她知道墨卒说的是实话,她只是心里有气。
一百零四年前,凡朝在授神仪式上抢了本该由神灵越继承的神力,让她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也让她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弱的神主。
刚被抢那年,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凡朝杀了上代神主,庞大的神力落在身上,却发挥不出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所以凡朝跑了。
跑了四年,那四年时间,神力流落在外,无人可以主持布施。千百年来风调雨顺的作物突然断了根,收成锐减,前两年还能撑一撑,第三年突然闹了饥荒。
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处处都是民不聊生的景象。
神灵越得撑起动荡的局势,彼时她也刚满二十,在国师墨卒的扶持下,才堪堪稳住大苍不崩溃。
可神力一直流落在外也不是个办法。
百姓们早已习惯稳定的丰收,对于没有布施,稀稀拉拉病害满身的作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第五年,凡朝回来了。
她回来,长跪在养姐的永宁宫前,削发折剑,捆足锁灵,以示自己愿意赎罪。
她虽然发挥不出神力,却可以布施。
至此,才算终结了混乱的世道。
从她回来赎罪算起,已经一百年整。
一百年像灰一样轻飘飘吹散在岁月里,可神灵越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场景。
她匆匆披上神主金树袍,从长阶上俯视着台阶底下的妹妹——
那个跪在地上,肩胛高高耸起,形容灰败的妹妹。
也是她爱了十几年,又恨之入骨的妹妹。
然后如她所愿,将她拴在了降灾殿里,让她老老实实当一条赎罪的狗。
————
烛火摇曳,映在小宫女的脸上,将她眼底的心疼映得波光粼粼。
撑花得遵照命令,时刻保证凡朝被关在笼子里。
与其说她是伺候她的宫女,其实最主要还是发挥监视的作用。
还有,保证她不死。
撑花不是一百年前就来了降灾殿的,她来了八十多年,据说在她之前,降灾殿没几任宫女能干满一年。
这里没有前途,还要整天面对一个猪狗不如的恶魔,这个恶魔虽然封闭了五感,跟个傻子无疑,但谁也不能保证她会不会突然醒过来。
能杀了自己养母,抢自己姐姐力量,不顾天下百姓死活的东西,所有人都对她又恐惧,又厌恶。
可是撑花已经跟她相处了八十多年。
八十多年呢,她早就把这个活物当成了寄托。
她轻轻抚摸着凡朝从笼子缝隙里流淌出来的长发,撑花已经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将她照顾到最好了。
虽然被关着,但也干干净净的,就像一个木娃娃。
可是现在,木娃娃被神主榨干了精气,灰白的小脸,仿佛下一秒就要死过去。
撑花非常心疼,她也不知道这样算什么,明明知道,这人是世上最坏最狠的恶鬼。
可是在这空旷孤寂的降灾殿内,也只有她能陪伴她了。
一阵风在紧闭的大殿内飘起,撑花嗅到风里的味道,情不自禁眯起了眼,捧着头发打起盹来。
见无关旁人睡着,黑羽小鸟第三次现了身,随着风落到了凡朝耳边。
小鸟有未尽的事业。
它继续着白日的劝导,接着诱哄道——
“醒来吧、醒来吧。”
“凡朝。”
“像个乌龟似的缩在壳里,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
“而且,真相真的如此吗?”
“神静安真的是你所杀?神力真的是你抢的?”
“你真的是那种人吗?”
说到这里,古怪的声音顿了顿,下一秒,反而泛起了奇妙的涟漪——
“凡朝,我信你。”
“你不会做那种事——”
“你要给自己一个真相——”
“醒————”
“来!!!”
巨大的念力催化下,凡朝空茫的眼珠陡然一凝,漆黑一双眼珠里,像是瞬间凝聚了万千光辉。
紧接着,她原本低垂的头一点点抬起,就像机关生锈的木偶一样,一卡一卡艰难地抬了起来。
从她的喉咙里传来阵阵嘶哑的声调,太久没有说过话了,她的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大块铁锈,连简单的音节都难以吐出。
见此情景,黑羽小鸟欢快地扑闪着翅膀,在凡朝周围飞来飞去,似乎特别兴奋。
凡朝的意识刚回拢,视线就被它所吸引,小鸟也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小翅膀闪得更激动了,噗嗤噗嗤就要落在凡朝鼻头上。
就在它尖细的小爪子要触碰到凡朝皮肤的那一刻,一旁昏睡的第三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颤抖着眼皮醒了过来,紧接着连魂魄都要吓了出来。
“啊!!!”
刚叫完,撑花就与恢复清明的凡朝对上了双眼。
撑花被吓了一大跳,她自从八十多年前来到降灾殿后,从来没见识过清醒状态的凡朝。
而此刻,那双空洞乏木的眼睛又一次变得锐利,仅仅一眼,就刺穿进撑花心底。
这场景太过惊悚,撑花没忍住又叫了一声。
声音刚出口,她就及时刹住了闸,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她最好不要引人注意。
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往笼子那边靠近些许,冲着里面一直直勾勾盯着她的凡朝问道:“你、你……醒了?”
“你恢复意识了?”
在撑花睁眼的那一瞬间,黑羽小鸟就立刻化作一团烟气散在了空气中。
他不能被旁人发现。
凡朝的脖子一点一点扭了过来,慢慢注视着眼前龇着兔儿牙,头顶双月簪的小宫女,似乎难以理解现在的处境。
不待多久,她就嘶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是、的。”
紧接着,她环顾一圈,不等撑花做出反应,立刻将一道符贴在了铁栏杆上。
下一秒,禁制解除,粗壮的铁栏杆悉数断裂,空旷的殿内凭空而起阵阵猎风,将衣襟和发丝尽数吹起。
凡朝从里面站了起来。
这符咒,是黑羽小鸟消失前落在她手心的。
为的就是凡朝能冲破铁笼。
一百年了,凡朝的腿终于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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