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的午后,总带着一种被阳光和花香浸透的慵懒。竹沥在栖梧阁里待得发闷,便溜达出来,漫无目的地在亭台楼阁间晃悠。
行至一处僻静的茶室窗外,里头传来常山和一个小仙娥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清洗茶具的细微水声,勾起了他几分好奇。
他猫下腰,悄无声息地蹲在雕花木窗下,竖起了耳朵。
实在是惭愧,凤凰也做出此等听墙角之事来。
“……所以啊,”那小仙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兴奋和感慨,“青元仙君竟是半句犹豫都没有,宁可散尽千年修为,褪去仙骨,也要下界去寻他那转世轮回的恋人……听说在忘川边等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呢!”
常山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回应:“散、散尽修为?那、那岂不是……”
“可不是嘛!但人家青元仙君说了,长生不老若无知心人相伴,与顽石朽木何异?放弃仙骨,堕入凡尘,就为了那渺茫的重逢机会……”小仙娥语气里满是憧憬,“这等深情……”
“可、可是……”常山似乎难以理解,“万年修为,说、说散就散了?值得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仙娥语气老成,“情之一字,哪里是修为和长生能衡量的?”
蹲在窗外的竹沥,听得两眼放光,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着,又痒又热。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辛夷那间堆满古籍的书房里乱翻,美其名曰寻找可读之物时,瞥见几卷凡间的游记,上面描绘的市井烟火、山川湖海、乃至爱恨情仇,都与这寡淡的九重天截然不同。
下凡去看看!
这个念头马上就冒出来了,太子向来是说干就干。
好不容易捱到夜幕降临,竹沥估摸着时辰,做贼似的,轻手轻脚地摸向了辛夷的书房。
这个时辰,辛夷多半还在那里看书。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竹沥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侧身溜了进去。
室内燃着宁神的檀香,气息清雅。辛夷果然在。他正俯首于宽大的书案前,执着一支玉笔,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绘制星图。
竹沥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凑到案边。竹沥故意俯身,靠近那未干的墨砚,轻轻嗅了嗅,带着点夸张的语调:“唔,天君用的墨,都与旁人不同。”
辛夷绘制星图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像是早已习惯。
竹沥见他不理,也不气馁,目光落到辛夷那清冷专注的侧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盘桓在心头一整日的念头,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待,说出了口:“辛夷,”他唤了他的名字,而非疏离的“天君”。
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下凡玩吧?”
“……”
笔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笔尖微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竹沥已经准备好十套说辞,连撒娇耍赖的招数都盘算好了。
然而,他预想中的所有情况都没有发生。辛夷缓缓搁下玉笔:"好。”
这就答应了?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没有斥责他异想天开。
就这么……答应了?他原以为辛夷要说些别的什么,比如斥责他直呼名讳,或者说天帝放你来此是反省,不是让你下凡玩闹云云。
竹沥站在原地,看着辛夷淡然起身,仿佛刚才答应的不过是明日一起去赏花般寻常,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老木头……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凡间正值年节,长街上人声鼎沸。各色花灯将夜色点缀得如同白昼,绘着祥瑞图案的绢纱宫灯、旋转不休的走马灯、憨态可掬的动物造型灯……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放后的淡淡硝烟味、食物诱人的香气,以及涌动的人潮带来的蓬勃热气。
小贩的吆喝声与孩童的笑闹声交织成一片。
竹沥许久未见过这等热闹景象,拽着辛夷的袖角挤在熙攘人群里,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左顾右盼,对什么都觉得新奇。
他叽叽喳喳,声音淹没在喧嚣里,却依旧乐此不疲。辛夷由他拽着,步履依旧从容。
他在一个糖画摊子前驻足,非要老伯浇个凤凰造型。
“老伯!”他挤到最前面,指着自己,又指指糖画,“给我浇一个!要凤凰!最神气的那种凤凰!”
待拿到手一看,金灿灿的糖浆糊成了一只胖山鸡。
竹沥接过那支在灯火下显得金灿灿、却形态堪忧的糖画,嘴角抽了抽。
“定是你!”他言之凿凿,带着点无理取闹的娇纵,“板着脸站在这儿,吓着老伯了!你看,我的凤凰都变成这样了!”
竹沥强词夺理,举着糖画就往辛夷唇边送:“你赔!你得尝尝!”
天君许久未被人如此亲昵地对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偏头躲开时,糖渍却蹭在了雪色衣领上。
竹沥的动作僵住,眨了眨眼。
辛夷垂眸,视线落在那点污渍上,沉默。
辛夷叹了口气,终究接过了那只胖胖的“山鸡”,转头又同老伯说重新做一个。
竹沥这才心满意足地捏着新山鸡走了。
护城河畔放灯时,竹沥原本老老实实跟在辛夷身边,学着他人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将一盏莲花灯放入河中。
可当一阵夜风送来不远处临河酒肆那浓郁醇厚的酒香时,他那颗本就不算安分的心,立刻又被勾了过去。
他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辛夷。天君正静立河畔,月光与灯光交织在一起,天君清隽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挺拔出尘。
机会来了!
竹沥心头一喜,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便溜进了河岸旁那家人声鼎沸的酒肆。
他挤到柜台前,掏出早就备好的碎银,正要催促伙计打酒,手腕却骤然一凉。那是一只有些冰凉,却力道轻柔的手,恰到好处地按住了他的腕骨。
竹沥心头一跳,猛地回头。
辛夷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他身后,袖间清冷气息裹住他:“少饮。”
竹沥先是一阵心虚被抓包的窘迫,随即眼珠一转,狡黠再生。
他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对方按住他手腕的姿势,将另一只手中那只冰凉的小巧酒壶,顺势贴上了辛夷按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背:“天君尝过就知道妙处了。”
他话未说完,却见辛夷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伤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小的气流。
那反应过于剧烈,完全超出了竹沥的预料。
他怔在原地,举着酒壶的手还悬在半空。只见辛夷已将手收回广袖之中,方才触碰的瞬间短暂得如同幻觉。
天君浅淡的琉璃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波澜。
“……走吧。”辛夷不再看他,也不提酒的事,转身先一步走出了酒肆。
竹沥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壶,再回想方才辛夷那电光火石间异常的反应,心里像是被爪子隔空轻轻挠了一下。
最后他们登上一艘画舫。竹沥趴在船舷边,万千河灯顺着水面悠然漂流,近看是温暖的、跳动的烛火,远望则连成一片。
画舫缓缓滑入流光溢彩的河道,将岸上的喧嚣远远隔开,只剩下水流的汩汩声。
辛夷安静地坐在他身后,那总是淡漠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其实...”竹沥忽然转头,“你比传说中有人情味多了。”
辛夷辛夷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缓缓将目光从遥远的河面收回,落回到近前这张鲜活的、正认真望着他的脸庞上。
在竹沥一眨不眨的注视下,他看见辛夷那总是紧抿着的薄唇,很轻地弯了一下。
那一瞬间,竹沥觉得心跳都漏了半拍。
扑通。
清晰得如同擂鼓。
画舫轻轻摇晃,船尾的老翁依旧沉默,月光也依旧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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