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曙，黎光初透重云。
休屠王立于帅台极目，方惊觉料敌有失错了算盘！但见晨光熹微迎面而立的——万骑秦军甲胄森然，如玄铁连城，阵前巍峨横亘于前！
彼时，霍去病早已三军合一，前夜交锋，不过损折千骑！麾下骠骑经此一役，士气愈炽。梅花长枪之后，稍事休整的骠骑大军气贯长虹！
晨色斐然中祁连雪线泛出青芒，休屠镶金狼头纛里映出百里焉支草场血色。
箭已在弦，焉得不发！
休屠五万铁骑主力，如玄潮决堤，汹涌漫过祁连山口。牛骨画角里，休屠重甲精骑在前，浑邪残弓控弦两翼——面前翠色地平线骤然腾起玄甲沙暴！
那搅动乾坤的沙暴，正是霍去病亲率万余骠骑掀起的索命飓风！
战马嘶鸣，万马攒蹄，惊雷滚过，骠骑大军须臾间突入三百步内！
“虎——！”霍去病断喝裂云，长枪遥指。大军应声陡然裂成三股：骁将赵破奴并高不识，若鹰扬之疾，直扑铁面重骑侧肋；徐自为同仆多，如隼击之锐，截断弓手漫天箭雨；中军霍去病亲领朱和、邢山一干悍将，雷霆万钧如利楔凿空正面迎敌！三股擎天飓风轰然摧裂迎面玄潮！霎时间，祁连山下杀声震野，金戈相斫如雹坠铜盘，血沃苍原！
赤霞染血，黑水汤汤，甲胄蔽流，浮尸塞川！
霍去病按辔临风，提枪立马，万骑踏阵摧折休屠金狼王旗，尸山血海之上玄甲扶光！
元狩二年仲夏，骠骑大军自北地郡治拔营誓众，北渡浊浪大河，循浚稽沙碛南缘，衔枚兼程，昼夜不息，向西北迂回千里，直抵居延泽畔，继而溯弱水湍流而上向西转南过小月氏，倍于首次西征路线三者之距昼夜不歇奔袭九日，铁流万里终成绝地大包抄之势！于祁连山下天兵骤降，奇袭浑邪，力战休屠！一战而惊绝域：阵斩遫汉王，并浑邪、休屠部众凡三万两千余级！积甲如山，流血漂橹！俘获稽沮王、酋涂王、单桓王、呼于耆王及其五王母，并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擒执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贵酋六十三人！降者六千五百余众！惜乎！合骑侯公孙敖失道迷途，未能如期会合成夹击之势，致骠骑孤军陷阵，浴血鏖战。浑邪、休屠二酋遂率残部，遁入瀚海深处。是役也，虽建不世之功，然骠骑大军亦十损其三，忠魂长埋祁连雪谷。然此一战，匈奴闻“骠骑”之名而股栗，望玄甲之尘而胆丧！冠军侯霍去病可谓能舍服知止，洞悉兵机，功成弗居！其神威所至，胡尘为之静，朔漠为之空！
“朱和，传令三军，前驱休整！”
昨夜奔袭祁连南山隘口间隙，霍去病默察得一处清泉，白石粼粼，水冽甘澄。此地远遁胡尘烽燧，水源丰沛可恃，正宜养士秣马。遂收束虎旅，挥师北指。但见万骑行伍之间，战马颈下悬胡虏金印，累累垂垂，皆是喋血斩获的赫赫功勋！
自长安祭旗誓师，骠骑虎贲驰骋朔漠，倏忽已逾半月。祁连山麓一役，雷霆扫穴，河西巨寇浑邪、休屠二部精骑尽丧，王庭崩摧。二酋胆裂魂飞，唯余残喘，深匿巢穴不敢复窥天兵旌旄。由是骠骑所向，单于走匿，部族星散，千里河西竟似空庭旷野！
“将军！”裨将朱和控缰趋前，眉宇间隐带风尘笑意，“得闻前路有石城故垒，城外曲水如带，号为‘金泉’。其水甘冽凛寒，沁人心脾。吾等此行，莫非为此灵泉？”
霍去病斜睨其面，唇角微扬：“尔诚黠矣！”言未竟，忽振臂策马，蹄声骤起如急鼓，唯余一语裹挟朔风贯入朱和耳中：“速遣八百里加急军报，星驰入长安！奏曰：河西大捷，胡氛已靖！”
却说祁连雪峰之下，有石城临泉而立。胡杨参天，枝干虬劲若铁；芦苇丛生，碧浪摇曳如涛。一脉金泉，环抱城垣，其水夏则沁骨生寒，冬亦氤氲不冻，与城畔烟波浩渺之湖沼相映成趣，温润婉约，竟于瀚海风沙之中，辟出一方塞上江南的胜景。
霍去病勒马泉畔，金鞍玉辔，蹄下所踏尽是大汉新拓疆土开出的朗朗明媚。垂首凝望，清冽泉水之中蓦地泛起三千玄甲忠魂倒映，重现昨日喋血鏖战马革裹尸的壮烈！将军蹙眉收缰下鞍，沉声喝令：“朱和，取酒来！”
残阳血瀑，倾泻祁连绝巅万年积雪泼色熔金。风卷腥咸蔓延南山，掠过连营千帐的玄色旌旗，中军绣金「霍」字牙旗尤自猎猎作响，撕裂长空！
霍去病按剑肃立军前，虎头兽首肩吞狰狞，甲叶间黑褐血痂凝结，尽染征尘。他抬臂一瞬，万千戈矛顿地之声如惊雷乍起，轰鸣震野，霎时惊起远处一群秃鹫！篝火堆里火星爆裂随风腾窜半空，映得数千张风霜舔舐的黧黑面庞忽明忽暗：缺了耳的，裹着麻布渗血的，都咧着皴裂的嘴大笑——河西二王已破，匈奴右臂折断，这群随骠骑将军奔袭千里蹈死不顾的悍卒，终得片刻喘息，于烽火暂歇之地，咽下混着沙砾的粗粝粟饭，其甘如饴！
金泉之畔烈焰腾空，篝火熊熊，映得霍去病玄甲流金。将军目如寒星扫视三军，裂帛叩问：“大汉儿郎！今朝河西朔风，可还裹挟匈奴的腥膻？！”
众军哄笑，捶盾应和！
“吾等！”霍去病骤然拔剑，霜刃直指北疆，“跨祁连，踏焉支，犁庭扫穴！彼辈自诩苍狼之裔者，安敢复窥我河山寸土？！”
三军怒涛应声而起，如惊雷滚旷野，摧裂祁连云峰：“莫！莫！莫！”
猩红披风迎风怒展，血浪翻涌！倏然间，霍去病披风一振，紧攥掌中誊录的一卷八百里加急军报被猛掷入冲天烈焰！火舌吞吐，卷帛成凤，扶摇直上！
“此役！”将军厉喝，字字千钧，“有袍泽血沃黄沙，埋骨黑水！其忠魂烈魄，当乘此火凤，凌霄直叩天阙！”言至此，霍去病铁拳猛击胸铠，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夜空，“生者，乃代亡者多斩敌颅；逝者，擎起大汉不折脊梁！此胜，岂霍去病一人之功？实乃三军同袍，折骨为矛，沥血为盾，搏杀出这煌煌大汉天威！”
将军振臂高呼：“今夜！无分将卒尊卑！此樽中琼浆，乃天子万里恩泽！鼎内膏腴，系圣心体恤厚意！怀头金帛，更为兆民血汗所期家国重托！”但闻其声裂石穿云，“只管痛饮长歌！明日埋骨处，即为大汉新拓疆土；他日凯旋日，自是丹书铁券万户侯！”
传令官擂动鼙鼓三通，声震四野！赤膊军汉应声而动，卸下汗血战马驮来的御赐紫金麟趾酒樽，彼等肩扛手抬，将琼浆玉液、膏腴炙肉、锦绣金帛等物悉数奉入中军高台之上——但见古铜脊背间，粗砺麻绳勒磨的血痕与沙场未愈的箭疤交错成画，宛若勋绶铭功，织就煌煌伟业的大汉图腾！
霍去病亲启紫金樽封泥，怀抱不多的几樽稀世枸酱贡酒，步履沉雄行至金泉清畔，声色激越穿透夜幕：“敬祁连山下未寒的骨！敬长安城头望归的人！”
三军将士闻之肃然，依序临泉，掬水代酒，脱胄垂首，默祭亡魂。继而执粗陶大碗，满斟痛饮，饮毕奋力掷碗于地，碎裂之声不绝，以寄哀思！
霍去病抽刀出鞘，寒光乍现——左手拳握霜刃骤然划过掌心，浸透殷红一片，赤刃向天告慰英灵：“皇天后土，日月星辰共鉴：凡随我霍骠骑驰骋者，生同袍啖炙，死并骨同茔！河西千里膏腴草场，自此而后——”他剑锋遥指莽原，“一草一木，一露一霜，皆映我汉家英魂不灭之光！”
三军闻此血誓，顷刻沸腾！万千戈矛顿地齐鸣，山呼之声响彻云霄：“汉军威武！骠骑将军威武！”
少顷，百夫长肩扛红绸紧裹的铜钱串，步履铿锵而至。霍去病振臂扯落绸布，探手抓起大把钱币力洒欢呼军阵：“长安内史农人春耕的锄头钱，陇西寡妻挑灯织绢的麻线钱——都拿稳了！今日把首级记功簿烧给阵亡弟兄，凡生还者，除常例赏赐，每人加赐雪盐三斤！”
盐袋坠地滚过的闷雷中，有人悄然拈起盐粒就着篝火擦拭卷刃的环首刀，有人珍重将盐块深藏慈母亲缝的护身布囊，颗颗盐晶混着新染血渍，在粗麻禅衣上洇作片片深红带霜的斑驳花痕，恰似塞外不凋的赤色寒梅。
天河低垂，星野四合。霍去病独步金泉之滨，身后营中喧阗篝火渐杳。
将军卸下染血玄甲，鱼鳞甲叶铿然坠地。铁脊横霜的项背深处，数道裂肤透胛的刀创赫然显露！皮肉翻卷，犹带征尘，月华清冷下森然刺目！此役兵行诡谲，险中求胜，舞象将军竟隐忍如斯。
他俯身掬起一捧湿冷寒土，猛然按于创口之上——血染泥沙，将流线脊骨蜿蜒沁成祁连血色山脉。
“你这是要强撑至几时？”他浑然未觉，牧野早已悄然相随。
“区区小伤无碍！”霍去病探手欲取玄甲，却被牧野抢先一步牢牢夺过，“铁打的筋骨哼哼一句又何妨？”他取出怀中仅余的秘制金疮玉膏，“就这么多了，省着些！”言毕屏息凝神蘸取药膏，小心翼翼敷于那狰狞伤口。
“嘶——！”霍去病猝然倒吸一口冷气，肩背肌肉瞬间绷紧，“轻点！”
“不是‘小伤无碍’么？”牧野口中诘问，手上力道却已分明缓柔。
……
夜色深沉如墨，金泉映照篝火点点，明灭摇曳，星汉倒悬跳跃银河蜿蜒送去征人的思念。
小课堂：
1、黑水：即弱水。
2、舍服知止：源自《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攻心为上，打破当时“以首级论军功”的惯例，彰显霍去病的战略克制与政治远见，被司马迁赞为“仁者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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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酒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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