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楫轻舟,梦入芙蓉铺。一
微和三十八年,初夏,京师。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这是荆醴从金陵被送到京师求学的第三年。
荆醴趴在桌上半眯着眼,听着国子监的先生说教。天气逐渐暖和,他的瞌睡来的也日益频繁,什么都恰到好处,唯独——
“荆醴,”先生忽然念到他的名字,荆醴迫不得已抬起脑袋,睡眼惺忪地与先生对视,“我刚刚在讲什么?”先生问。
荆醴倒抽了一口凉气。
先生念书讲解的声音像夏天蚊虫振动翅膀,嗡嗡嗡混为一片,持续而无趣,没一巴掌打过去就算好,他都快睡着了,哪里知道?
于是他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先生语气里渐渐蹿上一团怒火,“那就出去罚站,顺便醒醒你的瞌睡!”说罢他便拿着手上的竹简,在荆醴的肩膀上敲了几下,将他撵了出去。
这就是微和三十八年的初夏,荆醴刚刚十四岁,一身懒骨,极其讨厌念书写字。
……
“哎,荆醴兄你又不好好听先生讲课,”先生散学后一个身着蓝衫的少年见着学堂外的荆醴还罚着站,背着手故作成熟地说道,“被骂了吧?”
荆醴扫了他一眼,无所谓道:“就爱看他批评我的样子。”
蓝衫少年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地嚷嚷:“哎你这人受虐狂啊……啧,不过就是我们学堂里少了个能让你心动的人物,等着吧,总有人能治你,到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这样无所谓。”
“那我便恭候她的驾光临。”荆醴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懒散地靠在一边的墙上双眼一闭,舒服地续上他未做完的白日梦。
蓝衫少年又说了几句自己深怕被先生抓到喋喋不休的说教,给自己喜欢的姑娘见着了,又没脸,又怕姑娘对他一点好感也没了。
荆醴没有作声。
大概每一个少年都是一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
其实在他心里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微和三十七年夏,国寺。
左无敬指向人海中一个靓丽的背影,眼里闪着光芒,兴奋地对荆醴叫嚷道:“就是她!”
“你喜欢他这样的?”荆醴悠哉悠哉地迈着步悠哉悠哉地问道。
"嘁嘁嘁,没头脑。"左无敬极度不屑地哼哼唧唧,“什么我喜欢她这样的?我是喜欢她,又不分种类,吸引我的不是什么群体,而是她本身。”
“嗯嗯嗯,就你最懂了,大师大师受我一拜。”荆醴对这样的事儿只觉无趣得很,敷衍地回答着。
左无敬却也不需要他有多么端正的态度,只需要荆醴能在他身边做一个遮挡物即可,他一路领着荆醴,直至出了国寺,到了莲塘。
莲塘周围景色优美,秋有十里桂子,夏有百里荷花,春有海棠初放,冬有梅花飘香。但是最引人称道的还是夏天的荷花,一簇一簇地像铺开的画卷一样盖在水面。水面上的荷叶清润圆正,一阵风吹来,荷叶一团团舞动起来,荷花香气四散,令那些泛舟于莲塘的人不论是高官显赫还是天皇贵胄,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山野闲客皆享适无比。如此便不难理解那位女子为何往莲塘走来。
“她上舟了,你要跟着?”荆醴看着她开始拨动船桨,扭头问道,也没等左无敬回答他的话,补充说道,“要追要跟你自己去,我就不去了,我就在这里待着,不要劝我,无济于事。”
左无敬知道他的脾气,虽然想耗着,却也没敢做,搭了小舟跟了去。
荆醴移步至莲塘周围的一架八角亭里,本想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奈何亭子里蚊虫有些猖狂,他只好赶着蚊子,一边把别在腰间的折扇拿出来扇着。
就在他以为一个下午会这样平淡的过去时,一阵醇浓带着荷花淡然而微苦的酒香扑面而来。
抬眼清风起,荷香满四邻。
荆醴抬头看过去,发现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半卧在小舟上,神情疏朗,没有动舟桨,任凭小船随波飘荡。
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
人是个翩翩美少年。
酒也是全京师最好的荷花酿。
……
“哈哈哈,直到如今我们荆大人还对那在小船上的姑娘念念不忘呢!”左无敬勾着邬遥川的背哈哈大笑,“我给我看上的那个姑娘扔了一块玉佩后,我突然想明白了,便对她没了兴趣,没想到我们荆大人他呐呀,可是一见钟情了!我一找到他便发现他在那八角亭里发着呆,嘴里还念念有声。”坐在一边的一位将领挪了挪身子,自以为精辟地总结:“所以说嘛,他们文臣总是痴情的很,情不能排解便写一大堆没有用的诗。不像我们武将,能拿能放。”
“嘿,孙副将,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上一任将军可是与将军夫人厮守了一辈子,一个小妾也没。”
孙海见自己的观点被挑战了,登时不乐意地抬着他的嗓子大喊:“上一任将军难道不是个窝囊废吗?混吃混喝就是不会打仗,就是不会带兵,才导致我大魏差一点点就亡国了!他有什么个屁本事?你还拿他来举例子?连个枪杆都抬不起,脑子里面只有他那夫人……这种人根本不配被称为武将!“孙海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气,唾沫横反驳地那人哑口无言。
“也没那么绝对。”就在场面极其安静,积分极其诡异的时候邬遥川忽然很轻声的开了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武将里总会有迟迟难放的人。”
周遭更加安静了,被自己官更大的上司反驳了的孙海一句话也不敢说,对于周围的人来讲,他们不太明白他们边境之光究竟想表达什么。
……
在颇能称其炎热的季夏,对于像荆醴这样身体底子不大好,容易中暑晕倒的这种人来说,只好焚烧沉香用来消除消除夏天潮湿的暑气了。
忙完公务后,他便打开了放在一旁的信笺。
是邬遥川寄来的,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信的开头先说了句“世事一场大梦,梦里有大魏的千万里江山,他只愿寄余生以江海,不管风浪多大,潇洒远去。”
接着又说打了几场仗,把外族打了个屁滚尿流,求爹爹告奶奶的。只是这群混账是真的混账,问他们还要不要来侵犯大魏,他们一边喊着爷爷,一边说要。
最后结尾的话有点意思,他的字迹带着边境之人应有的豪放,也像他本人一样自由逍遥。
他将最后的文字读完后忽然笑了。
这个时节的夏天天气仍然清爽暖和,繁花茂叶,一派欣欣向荣。荆醴看向窗外,自家的水缸养着几朵荷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愿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君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常来往。”
对方最后问了一句,京师的莲塘荷花开了吗?便搁笔结束。
荆醴手中捏着信纸,垂下眸子,盯着龙飞凤舞的落款发了会神。
这封信来的不明不白的,就像微和三十八年的夏天,就像咸德七年的上元。
……
“蛮夷人今年夏天的攻势不可小觑。”邬遥川连身上沾满了各种污渍的铠甲都来不及脱掉,便对众将说道,“刚才我和张沃在三营商量事务,结果蛮夷人就打过来了。这次的问题在巡查不到位,报信不及时以及军队集结太慢。张沃受了重伤,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提高警惕。”
众将领沉默,良久,邬遥川又重新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知道而且都想告诉我,只要粮草充足,我刚刚说的这三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也知道现在士兵吃不饱,站不稳,成天饿着肚皮打仗,可是我们真的没有粮草。兄弟们一个个的前胸贴后背,我看着也着急,况且这是为我们大魏镇守河山,更不应该让他们挨饿。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朝廷根本不重视我们。丞相大人成天都在为我们发声,可是他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改变皇帝的观念太难了。”
“邬将军,”孙海面露苦涩,“我们最近真的只能说是在苦中作乐了,闲下来不是吃饭填饱肚子,而是尽可能的分散我们自己的注意力,想想其他的事,忘记肚子的饥饿。”
“可是人就是要吃饱才有干劲的啊,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个头啊。将军不是我为难你,我只想带着我手下的几个兵问一问,我们啥时才有饭吃啊?”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几位将领面上都带了几份赞同,他们也一样,因为粮草不够而苦恼了很久。
邬遥川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左无敬看得出来邬遥川最近压力极大,体谅地说道:“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不容易,我也一样。我们现在报成一团可以丧气一点,但是我建议大家到了军营之后就不要露出这样的神色了,大家都很苦,再熬熬吧,虽然也不知道头在哪里。”左无敬的话刚说完,他身边的一位将领忽然笑了说道,“这事儿当然不能怪邬将军,将军从来都没有亏待过我们。要怪就是该死的朝廷,本来进来人手就紧的,还要把将军召回朝中议事,一整天的能不能干个正事儿?!?!?!”
“啊老袁你提醒我了。”孙海忽然拍着脑袋,转头对邬遥川说,“将军,之前你让我提醒你,有了朝廷那边的信,就回去,今早上刚到,我忘了。”
“无碍。”邬遥川卸下盔甲,“京师没几个人不假惺惺的,我还很不想去呢……还有我回来的时候跟张震讨论一下新的排兵阵列——张震,我现在卸甲不太方便说,你跟大家讲一下。”
“好嘞。”张震被点到名后连忙应答,”将军跟我说蛮夷列阵像尖刀,我们可以用比较柔和的阵法试一试……”
……
绿树阴浓,向晚鲤鱼风。过了半晌荆醴才在棋盘上落了子。扬炎西微微一笑,语气里带着些许关心道:“……你又输了,一整天都看着心不在焉的,怎么回事?”
荆醴看着棋盘发现自己刚刚那一步无论怎么走都会输,但是之前扬炎西落的那些子走时非常清晰,他本应当看出来对方意图的。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将手搁在一边说:“要不然今天就不下了吧……我也觉得我神思飘离,下棋也不得酣畅。”说完他眸中黯淡,垂眸不知在发什么神。
“荆醴。”扬炎西从椅子上站起身,“好不容易等到你我皆休沐,都有空了便坐与一齐,诚实的讲,你的反应着实有些让人扫兴。但也不怪你,太累了走走神我能理解,可是你明显心事重重,都瘦下去一圈了,这件事既然极其让你烦心,为什么不说出来一起解决呢?”
“若是往日也便罢了,可是你近段时日都是这模样。”扬炎西眉头紧蹙,语气却温和着,“所以发生什么事了?能说么?”
荆醴默默的听完了他这些话后,眼睫微抬,看着对方背后树叶投落在地上的影子,缓缓开口:
“这事也不大,但是跟边境有关。前几日衙门里来了个告官的,说是他们一群老百姓看见跟蛮夷打仗的将士们没吃的,整天饿着肚子,心疼的很,省了好几个月的口粮打算运到边境供给将士们吃。
“将粮食运出去后有个大半个月,其中有位老太太不放心便给自己在营中的儿子捎信,问他吃穿可好。那儿子在家的时候怕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老父老母亲会很担心他,痛批了朝廷不给他们粮吃,成天挖树根吃土,难吃死了这事。
“这事不好处理。朝野上下本来就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文成们个个都觉得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可以与蛮夷人在签协约的时候争取更多的利益,也很天真的认为蛮夷人会按照协议上的去做,说五年不再骚扰边境就不再骚扰,签完之后就觉得可以好好的再过五年的安生日子。可是谁知道他是五天还是五个月就把协约撕毁了呢?真正能让他们过安生日子的不是敌人,而是边境的将士。
“朝廷一直觉得养边境士兵太烧钱了,还不如用这些钱拿来做和蛮夷人签协约用的赔款。但令人欣慰的是,先帝顶不了众多非议,坚持每年让陇州整整一个州的百姓筹集军粮,又从中央拨几十万银子的军饷。以至于蛮夷人南下的时候,我们边境的军还是有吃的。但是他也没做几年的皇帝,驾崩后边境的兵士又开始过苦日子。如今这个军粮军饷有没个着落,全得看着上面那些人他们的心情好与坏,想起来了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给几口饭,给几两银子,想不起来就像现在这样,就算户部拨了银子、兵部拨了粮,但这些东西一到边境就已经被运输路过的层层州郡贪官拿了个干净。老百姓筹了点粮食,想给边境的将士解燃眉之急,结果半路中吃的不翼而飞了,找谁去呢?知县知州知府这些当官儿的都怂啊,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地方官,得罪了中央饭碗都没得保,横竖说了中央也不会重视,那为什么还要丢个饭碗呢?活脱脱地自己找罪受。那群百姓里也有几个忍不下气的,一路来了京师,前段时日不停的打听我的行踪,就想和我面对面谈论此事。他们说不是心疼那几口饭,而是心疼边境累死累活给朝廷卖命的将士没饭吃。”
“之前邬将军跟我说开春是道坎,没想到处处都是坎。”荆醴皱着眉叹了口气。
“别皱眉……的确是个事。”扬炎西深表赞同,蓦地冷笑一声,声带嘲讽,“前朝遇见这样的事肯定会查的……呵,遇不遇得见都是个问题,前朝从来不缺军粮,哪里还得用老百姓筹?……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去查的,但是朝廷肯不肯放进去又是一回事。”
“没错,这也是我愁的事。在一般官员看来这简直是不务正业,除非我能不花他一分钱,自己将这个事情查清楚,并且提前把大半个月的公务处理完,离开的这段日子衙门没有我也能运转,他们才肯让我走。”荆醴说,“不过那些真正入了局的人……”
“着实烫手得不好处理。”
荷花夹岸,游鱼掠起,溅起一片碎金般的光。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罐隙,点点光斑投落,扬炎西低眉想了片刻,忽然说道:“不让户部拨银子又查清楚我有法,既然都这样了我也可以顺便帮你处理那些人。”
……
明月树影下,荆醴打着盹儿,夏夜的虫总是耐不住寂寞,鸣叫的声音混着月色却有一种舒适之感,就像细微的涟漪一圈一圈,将人的耳廓湿润。
邬遥川从院墙翻进来,落地声刚好叫荆醴悠悠转转地醒了过来。他刚直立身子往树荫下看去,就发现树荫下那个人正揉着眼睛,看见自己后一愣,又忽然笑开,眉眼舒展。
像清风,是人间。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有的时候荆醴回想起今年春天,都会觉得那样的光景太过美好,就像一场梦,梦里有一个人愿意多给他一些偏爱,却也像极了花枝上的晨露,美好却太容易破碎。进来一想到边境粮食的问题,他就辗转难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如此的忧愁。
但是他现在好像明白了。
“荆大人。”对方喊他,“扬炎西说你想借着我的车子去趟陇州……嗯,刚刚刚面见圣上,明早就要启程,不打算多留,你、你要和我一道吗?”
“行啊!”荆醴笑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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