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百日誓师当天，周女士推着李知勉进门，他头上带着帆布帽子，宽大的帽沿遮挡了半张脸，被阳光所照亮的部位反射着一种苍白死沉的朦胧光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待在狭小的病房里，刑攸连思想都狭隘起来，她竟因为潮湿的房间而“咳嗽”个不停，她认为：李知勉当下就应该好好待在病房里养病。
看着被阳光笼罩的李知勉，身上鲜亮的白色校服竟然恢复了些许生机，她顿时僵住，李知勉无力地仰起头和她对视，一时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使刑攸的心脏抽紧了。
李知勉拿下帽子，露出他光秃秃的脑袋和干净病色的脸庞，从头顶向下还存留着一圈灰白发黄的短发，十分稀疏，可以看清楚头皮的颜色。
他的神情看起来那般柔和，而刑攸却是痛苦着的，她看着李知勉那双和铁钩一样僵硬地一辈子都不会甚至一样的腿，缓慢、吃力地挪动那双眼睛，转动着，连眼泪的下落都变得极其轻缓。
李知勉张了张嘴唇，周女士松开把手。
刑攸转动眼珠，只是希望生病处于无法自理的人能够效仿自己这一动作，展示自己尚有存活可能的事实。
可，李知勉没有照做，依旧将死气沉沉的，浑浑僵僵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班主任叫人来喊刑攸，刑攸作为三班的一份子，自然要和三班合照，张甜甜特意给她留出来一个空位，就在第一排老师的旁边，刑攸推动轮椅。
当她靠近三班的方队时，只剩下人们眼中的惊诧，李知勉被他们的目光逼着戴上帽子，刑攸冷着脸推动轮椅。
一直到她的位置，刑攸先将轮椅调整到她身侧，刑攸紧挨着张甜甜，另一只手搭在轮椅上待命。
摄影师喊话后，将刑攸那张冷漠的面孔永久地留在毕业相片上。
李知勉直挺挺地靠在轮椅上，等待结束，他一动不动，只是坐着，一句话都不说，身体像上了发条一样僵直。
待三班结束，站在一旁的一班学生已经等不及了，在前面带队，刑攸垂眼看着李知勉，他忽然开口，语调轻浅，几乎没有声调，“我在这里。”
刑攸便松开把手，走了两步又转身，叮嘱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马上回来。”
刑攸离开后，有两个男生走过去同李知勉打招呼，三人围在一起说了些话，李知勉一直保持着平静的表情，浑黑的眼珠将情绪隐蔽在浓郁的雾色中，说不清道不明。
刑攸再回到三班合照的地方，满当当的站梯上已经变得空旷，唯一留下来的只有一些脚印，沾着湿漉的泥土。
通往校门的甬路下过雨，花池旁溅出来的泥水沾染在刑攸白色的板鞋两侧，她熟视无睹，走过去，走到周女士身前。
李知勉说：“妈，我想跟刑攸待一会儿。”
刑攸头一回觉得稀奇，一贯没有想法的李知勉主动请缨似的，她点点头，接过扶手。
刑攸的个头要高，周女士的步子本身又小，她上了年纪，外加上还有腿伤，她只能慢步往外走，刑攸步子就很快，不过两分钟就到了大厅出口下的门洞。
李知勉眼含惆怅地望向远处，问：“刑攸，你在和季知时谈恋爱吗？”
“你听谁说的？”身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应道。
刑攸顿时停下脚步转身，宿遥泱攥紧拳头气势汹汹走到李知勉身前，愤怒的神情定在他脸庞上，伸手拽起他的领子。
“我问你，你听谁说的？”宿遥泱咬紧牙。
她全无顾忌一般，脸傲气地转头偏向另一边，抹了把眼泪，怒气狠重道：“李知勉，我真是眼瞎了才会相信你。你竟然连刑攸都不相信！你知道···你知道个屁！连感激都没有，你以为她受的苦都是因为谁？如果不是你们一家人——”
“遥泱！”刑攸沉着脸，厉声道：“闭嘴吧！”
宿遥泱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你就是对他心软，你就是这样舍不下他这个人！”
她转身离开了，留下沉默的李知勉瘫在轮椅上，盖在他双腿上的薄被子有些皱褶，刑攸走过去，蹲下来，慢慢抚平那些褶皱。
李知勉老老实实坐着，忽然说：“我真的相信你。”
刑攸手微微一颤，没有抬头，接话说：“我知道，我也相信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我以后不会再待在那间病房里了，”李知勉断然说道：“我的病会好的，我们都是。”
刑攸随意看着远处，轻松笑道，“等你病好的那一天，我送你栀子花，会很漂亮的。”
李知勉低下头取下脖颈的项链，递给刑攸，说：“先还给你，等我病好的那一天你亲手给我戴上，可以吗？”
刑攸收下了，并没有说话。
回家路上，刑攸和周女士在十字路口分别，李知勉盯着她远去的身影，开口问：“刑攸去干什么？”
周女士自怅自悔似地站立着，握着扶手继续向前走，她眼中电光眨过一般，忽然停滞，“知勉，刑攸这两年过的并不好。我知道终究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个世界，妈妈拦不住你，也拦不住阎王爷，妈妈希望你在另一边也幸福。你要等我，等我下去和你们团圆。”
李知勉仰起头，拨弄了两下周女士的长发，他所表露的温情在眼睛中一丝丝冷却，“妈妈，我希望你们好好的生活。你、刑攸、还有王阿姨，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我拖累你们了。”
回到病房，宿遥泱从普通病房走出来，故意不看李知勉的眼睛，侧身给周女士让路，“我去拿剩下的，阿姨，水壶在桌子旁边，你可以先喝点水。”
她离开后，病房里显得贴别的静，李知勉归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慢吞吞的。
黑夜将星空吞没，只露出了稀疏的灯光，风声像齐天大圣挥出的芭蕉扇，白天的亮与喧闹，这时候全然被吞噬在带着更“嘈杂、混乱”情绪的昏夜中。
李知勉冷漠看着病房的一切，问：“妈妈，你们平时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周女士空白的眼神因为回忆变得丰满，她应道：“无论跟你说多少，你都不会有反应，所以······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
李知勉垂下头点两下，心中懊丧万分，泪水夺眶而出。
周女士似乎有些麻木，并没有注意到李知勉反常的情绪，她将轮椅推动到病床边，铺整床单，抱着李知勉将他放在床板上，仔细为他掖好被子。
李知勉问：“刑攸，什么时候回来？”
“她换了一家店之后就一直忙到十一点。”周女士说：“老板说了，一个小时二十，坚持干才有工资拿。”
李知勉很轻地瞥了眼窗外，“她做小时工多久了？”
周女士说：“基本没有停过，只要有时间就会去。”
“······是因为我吗？”李知勉带泪湿红的眼睛眨了两下，问：“妈妈，我是不是把你捆在身边了？”
周女士拭去他眼尾的眼泪，说：“你不要哭，不要害怕。我们都在，都陪着你。”
刑攸凌晨回来的时候，扫落外套上的灰渍，门开了一条小缝，那一条光恰好落在李知勉病白的面庞上。
刑攸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李知勉说：“刑攸，我想和你聊会天。”
刑攸猜到无非是那几件事，她摇头，并走过去压上他的肩膀，“你早点睡觉，不要多想。”
李知勉固执地握上刑攸的手腕，“刑攸，我没有跟你说笑，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刑攸拧起眉，不客气地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自己的身体，早点睡觉，不要熬夜。”
李知勉咽喉哽咽，“你累不累？”
“我吗？”刑攸停顿了两秒，叹气后摇头道：“不累。”
“你撒谎。”李知勉断定说。
刑攸眼看自己拗不过他，只好坐下，手掌若无其事地扫了两下身旁的位置，仿佛李知勉可以站起身坐在她身旁一样。
刑攸迎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楚窗下躺在狭窄躺椅上的周女士，李知勉立刻说：“我妈睡着了。”
“嗯。”刑攸应着，又转头问：“你想跟我聊什么？”
“聊我们的未来。”李知勉郑重道，“刑攸，我想知道你在我死去后会怎样？”
刑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几次她抬抬眼眉，都没有更加实际的回应，静默下来，耳边充斥着李知勉的喘息声，艰难的、缓慢的、粗糙的。
李知勉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在黑暗中，将刑攸从苦海中拉出来，温声唤她，“刑老师。”
带着私欲道：“你的学生想知道，老师以后会怎么面对世界和生活。”
刑攸转身，挺直腰杆，正视李知勉，撇了撇嘴唇，“······李知勉，我不准你说这种话。”
李知勉抿唇看着她闪烁泪光的眼睛，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没有老师会在学生面前流泪。”
刑攸尽量用平和轻松的口吻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谢谢观阅！[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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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往生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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