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恕说:“请赐教。”
须弥山的大方丈颔首,盘腿坐下。两人隔着钟壁清谈,也算有来有往。
景云钟是九疑仙尊所炼,其上刻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禁咒,每一笔都杀气腾腾,足以镇压当世最大的邪祟梼杌,却不足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
清谈即将结束,方丈沉吟良久,说:“我有一事,想要请教你。”
方丈德高望重,是除九疑仙尊外最受推崇的修道者,这样的人像严恕请教,严恕却坦而受之,只是道:“请讲。”
“九疑太子曾有一把冠绝古今的剑骨,传闻谁得到剑骨,谁便是天下之主。九疑国的国主虽无称霸天下之志,却怀璧其罪。天下烽烟,皆因这剑骨而起。若是你,待如何?”
严恕立刻道:“爱之,护之。挞之,亡之。”
“哦?”方丈奇道,“和解?”
“剑骨无罪,爱护之,呵护之。谋剑骨者是罪,当鞭挞之,斩草除根。前车之鉴,当无人再犯。”
“可剑骨一,而谋之者千千万万。”
严恕微微一笑:“你忘了,我是邪兽。”
方丈身体前倾,两人对视良久,方丈附掌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贫僧狭隘了。”
语毕,他站起身,肃正袈裟,正冲着严恕合十又深鞠一躬,再抬头时,人已不见,无星无月的茫茫夜色中,唯有滴水檐的冰棱融化,发出万物复苏的声响。
与此同时,东天破晓,林雾乍现的罅隙,须弥山的钟声响起,九十九声,不是晨钟,是丧钟。
须弥山的大方丈圆寂了。
这事给严恕带来的影响不算大,但在整个修真界内却掀起轩然大波,接连两位当世大能的离世或即将离世,似乎昭示着某种不祥的未来,通天司的长老们开始夜观天象,零星的卜卦结果面世,但谁也说不清楚。
严恕的日子仍然晨昏定省,没了大方丈,他便自行诵经,偶尔为这位为数不多的对他释放善意的老人祈福,却又怕念得多了,反而叫他老人家九泉下不得安宁。
方丈无病无灾的死了,他没有因自己而死,是否也说明着,梼杌的诅咒也不能全然作数?
他怀抱着这样的期望,连幽禁的日子都不觉得难熬起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须弥山准备了一幅注满水银与铁水的紫金九重棺,每寸都钉满了铜钉,葬于深山中,只是为了防止大方丈尸变。
当夜,严恕喘息着惊醒,察觉到下身一片狼藉,双手捂着脸,良久,嘶哑地苦笑出声。
他环顾四周,万籁俱寂,没有人窥探到这一场足以令他羞愤至死的春梦。梦里那温暖湿润的触感还纠缠着他,附着在他的皮肤、烙进他的骨肉。
既然明知无望,他为何不能一直沉溺下去?
严恕能察觉到自己的视力有明晰的征兆了,只是没人可倾诉这样的喜讯,因为他最想交心的人不在,他与他不欢而散。而偌大的须弥山呢,也没谁会为他恢复了视力而欢心吧。
不,还是有一个的——大方丈,他回来了。
很奇怪,景云钟里的严恕闭着眼,却能清晰地看见大方丈的身影若隐若现在夜雾中,远远地冲他合十。
大方丈说:“严恕,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佛法和人世间的伦理纲常你都学了个透彻,至于如何实践,那便是你自己的机缘了。”
严恕说:“可我参不透天道。”
方丈有些诧异:“我以为你对修道之事并不热衷。”
“参不透道,我的修为便没有长进,没有长进,何时复明。”
——我若看不清,我怎么知道自己辗转法测日夜靡思的人究竟是谁?
方丈沉默了。景云钟外鸦雀寂寂,凡间供奉的香火孤鸿飘渺似的往天上跑,钻进金身佛像的衣袖内。方丈转动佛珠的手停下了,温声道:“看得太清楚,有时对你来说并非好事,我常听凡间有句俚语,难得糊涂。”
严恕的呼吸深长起来,藏在眼睑下的眼珠剧烈颤动。
他闭口不言,绝不肯提那令他血脉贲张的冲动,可越不说,内心越是洪水滔天。无边风月里,是那人衣领里白檀微苦的香气,堪折的腰线、支离破碎的呻吟……
可怜可爱。
他隐约知道那是谁,恍惚间又忘记了。
他沉迷地喃喃地问:“你是谁?”
那人啜泣,哭声也如此好听。
严恕从他身后掐着他的下巴,食指探进唇舌去。他又问:“你是谁?”
“……”
严恕凭着想象勾勒那人的眉眼,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堆积起来也不够形容他半分似的。
严恕又是哄又是吓,无师自通似的,独角戏唱了很久,直至心里卑微的企盼渐渐干涸,骨子里天生的狠厉冒出头来。
于是他将人转了过来。
——是九疑太子。
严恕狠咬舌尖,三魂七魄轰然归体。他无声地长吁口气,冲方丈回礼:“方丈所言极是,弟子受教了。”
“你……唉,小心为上。”
方丈看起来还想说什么,只是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他虚幻的身影便如雨露闪电般消散了。
须弥山的主持站在他跟前。
严恕却不耐道:“谁?”
主持吓了一跳似的,连忙念了句佛号,道:“果然是奇才,你如今的修为加上梼杌玄妙的血肉,如今也勉强能独步天下了。”
“滚!”
主持没再吭声,应该是离开了。严恕感觉到一股视线,如附骨之蛆,带着粘稠的贪婪与恶欲,若有若无。
可能是错觉,严恕心想。可他野兽般的直觉搅得他不得不多疑,于是开始留心起周遭的事物来了。
扫洒的小沙弥惊喜道:“下雪了!”
雪越下越大,开始是徐徐图之,后来是鹅毛飞鸿,厚雪铺了整整数尺,沙弥们从禅舍的窗户跳出去,脖子埋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大殿内,严恕侧耳细听。
主持下令:“封山。”
“凡人烧香的道路自然是要封的。”某个管事的老沙弥迟疑道,“只是修仙人士御空即可,也不准他们进来吗?”
主持说:“三月落雪,这雪大得蹊跷,还是广贴布告免得图生事端,况且……”他的声音低下去,被絮絮的落雪声掩盖。
严恕直觉和自己有关。
这雪下得确实蹊跷,凡间有话本提及六月飞雪,意指天大的冤屈。如今虽还不到六月,但这雪无休无止,似乎也预示着某种不详。
比如说……段檀越更有理由不来了。
深夜,严恕再次从梦中惊醒。
他这几晚总是莫名惊厥,醒来后浑身的冷汗,气力总莫名其妙地流失。
“檀越,”严恕撑起胳膊来问,“是你吗?”
这世上能被梼杌正儿八经尊称为“檀越”的只有一人了,其他人要么是语焉不详的“喂”要么是毫不客气的“你。”
但怎么可能呢?话音刚落严恕便自嘲地摇摇头,大雪封了须弥山,正合他意,他岂不是更有理由不过来被我所冒犯了吗?
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被惊吓,簌簌地抖落白雪,转眼间消失了。
——一头莽撞的山猫。血红的双眼,令人毛骨悚然。
严恕还瞎着,照理说是不应该看清这样的细节的。可那猩红的眼白分毫毕现,更显出它那狰狞的兽性。
须弥山这样的圣地,也会有妖魔侵袭吗?
冰冷的猜忌在严恕脑海中一闪即逝,他忽然间看清楚了一会,蓦然发现自己的四周隐隐泛出青光,所以才能这么清楚地看见小小的山猫。
再定睛细看,这青光明明灭灭,以某种玄妙的规律流动,蜿蜒曲折的尾端直抵严恕的掌下。
严恕的手掌,流血了,湮没在青光里。
这是法阵!
严恕没修习过法阵,却偶尔听段檀越授课时提起过:这世上是有阴邪的巫阵用来噬人精血的。结合这几天身份莫名的困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这光明正大的须弥山,只有一撮念经念傻了满嘴都是阿弥陀佛的善良无能秃头,有谁会这么苦心孤诣地想要谋杀他?
他究竟是想要自己的命,还是想要自己所谓“玄妙”的血肉来增长自己的修为?!
严恕攥拳,骨节轻轻叩击景云钟某个特定的角落。钟壁遭遇这点风吹草动,反而金光大作,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禁咒倏忽亮起,顷刻间被诡异地压住,像是虚空中降下一只大手死死地叩住盖子,不让盖子里的任何动静泄露出来。
可光与声被盖住了,但澎湃的魔力却不可抑制地倾斜出来,方圆千里的无论是落在山脚下还是点缀在山巅悬崖上的白雪都呈崩塌坍圮之势。
天地摇撼,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本该在钟里伏法的邪兽踱步出来,没着急逃,反而堂而皇之地盘腿坐在钟前,阖眼入定。
他的双眼复明了。
这真是讽刺,若他像年少时那样上蹿下跳时时逃出钟外,这法阵反而会老实蛰伏,不敢有任何异动。
如今他改邪归正,兼之心神摇摆不定,倒叫它乘虚而入。
天擦亮时,第一抹晨光反射到雪面上,天地一色,俱是惨白。严恕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复明的双眼亮得瘆人。
主持衣衫不整地匆忙跑来,刚刚继承来的青色佛珠转得愈发急促,一时端不住世外高人的架子,气急败坏:“梼杌,你竟敢私自逃离景云钟,真当我是死的不成?!”
他犯口业了。
严恕的姿态和神色相当之悠闲甚至理所当然:“出来透气。”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就算我们须弥山能容忍你胡作非为,九疑……跟段檀越面前你也敢如此颠倒是非黑白吗?!“
这话说得字字森寒,严恕却如身后那景云钟般不动如钟,只在提及“段檀越”之时眼珠微转,随之一笑。他生得本就桀骜之际,这一笑反而更是横生阴骘,在惨白的雪色下更显得白的白,黑的极黑。
“此间事了,我自会向檀越请罪。你不是来取我的血肉吗?如今我擅出金钟,正好给了你下手的忌讳,来吧。”
主持被戳中龌龊的心事,浑身一震:“你!”
严恕摩挲着凹凸不平的钟壁,缓缓起身。
景云钟嗡鸣作响,响声却不刺耳,反而悠远绵长,只是多日不曾停歇的暴雪更大了,天际浓云滚滚,似是天劫,又似改天换日。
景云钟化作严恕腰际的一排金色铃铛,金光与玄黑格布长袍互相掩映,沉默地为他鞍前马后。
他竟然炼化了景云钟!
“孽障,你怎敢炼化他的神器!”
主持整张脸都因嘶吼而扭曲起来,整座须弥山倾巢而出,不,不止如今,前朝古寺今时今日的一万八千余味罗汉都手持刀戟,只是那法器并非宝光流转,反而发黑恶臭。
须弥山的镇寺之宝青色佛珠轰然暴涨,天上地下齐齐吟唱:
“天理昭彰,人心难昧。今日我便替这天道出手,将你斩杀于此!”
“啰嗦。”
梼杌那几乎与天平齐的虚影伸出爪来,尖利呼啸的疾风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概。
严恕怒斥:“你怎配言及他?!”
景云钟化作的金铃铿锵滑出,连成的一线竟如磅礴的赤金大刀,冲这万人行斧钺之诛!
轰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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