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
背上的身躯无声无息,瘫软无力的伏在凝鱼身上。
这里是广袤无垠的西旻边境。
苍茫沙漠,黄沙厚土席卷她残断的发,汩汩鲜血从她衣衫滴下,埋进土里。
“师叔,你醒过来,别睡!”
风沙呼啸,似是厉鬼啼哭。
春野的剑已断,四肢骨筋也被北芜人挑断,如若不是凝鱼及时喂她服下天魂草,如今早是尸骸一具。
苍穹悠远,云层投下烈阳刺得人生疼,凝鱼似觉身上的裂痕被剜出了骨血。
被剑气割裂开的衣襟处钻出来一个符纸小人儿,焦急地围着凝鱼转圈,时不时扯着她,一时又变大悬在她脚边想要将她带走,却又无法支撑起两个人的重量。
凝鱼视若无睹,只是驮着春野向前走。
“……阿…鱼......”
背上传来细微声响。
听及此声,凝鱼的眼眶不自觉地发潮,“阿鱼在。”
涌上喉咙的血沫被她咽下,沉重的脚步踏过沙石一重一浅,呼啸长哭,远处天幕下却有漠百灵在飞。
长一声短一声的喘息从脊背传来,“若我们真是罪人……”
“我不信。”她话音未落凝鱼就道,掷地有声,“我不信。师尊她纵使真对那……那只妖有了...情,也不会破除妖界封印,更不会做出残害凡人的事来。”
春野:“倘若真的......”
凝鱼:“倘若……即使是真的,也无所谓,世人对妖本就不公,秩序不稳人心不齐本就会出事,师尊只是提前做了迟早会发生的事而已。”
沉默在风声里回荡,半晌,凝鱼惶恐着以为春野睡去再也无法醒来——
“师姐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我知道。若是那只妖蒙骗与她,栽赃嫁祸……”
春野的言语似是利刃,一片一片将凝鱼无法直面的猜测刺开摆到她面前。
“未来…玄灵山就剩你一人……”浸湿感从凝鱼的脖颈传来,哽咽声和着天上漠百灵的鸣叫,“如今世人对玄灵山的刀枪暗箭如此多,就连师姐那般的人也被伤着了,阿鱼你...你要撑住啊……”
“还有师叔你——你会陪我一起撑住的!”
狂傲如凝鱼,荒荒前路,背上相持之人的血愈流愈多,她声音也开始颤抖了起来,焦急着向背上之人承诺,“还有师尊!等我在西旻找到一处居所安置你,我就会去无息高塔将师尊救出来!”
“谁都不会死的!”
“谁都不会死的师叔!”
她一遍遍喊着,荒漠中天愈昏黑,风沙锤着她的眼眶鼻腔,她一遍遍地喊,“谁都不会死!”
春野脑袋靠在凝鱼的肩上,温和着弯唇,闭上眼不作以回应,声息渐如蚊蝇,缓缓道:“天快黑了,凝鱼……沙漠狼要出来了。”
听在春野这样说,一直催着凝鱼赶快走的符纸小人更加焦急起来,悬在凝鱼身侧晃来晃去,一时扯着她指尖,一时又用她头发缠着自己身躯,想要将她带走。
以她们俩如今的残败身躯,连沙漠上的食人狼都斗不过。
春野:“前面就是西旻的城镇,你现在把我放下,让他带你走……”
“您老就想想吧,你可轻了,我现在都还能颠你几下。”说着似是就要开始行动,又怕晃到了她。
凝鱼苦笑,如今像往常那样的调笑竟也让人觉得酸涩。
大漠连接着天际线,红日缓缓西沉,余晖洒在凝鱼干涸的眸里,恍惚间似是看到前方若有狼群。
汗珠流落进眼眶,眸光涣散,她却不敢眨眼。
空中盘旋的漠百灵嘶叫着长鸣,狼声嚎叫,天幕吹来辽远的风,绕过发与背脊。
只刹那,风拂过皮肤带来的微凉混着刺疼,从肩骨涌向四肢百骸。
凝鱼双腿一软,在闭眼前只来得及听见一句——
“阿鱼,撑下去啊……”
背上的重量猝然松懈,恍惚间人被悬空,耳边风的呼啸声愈发大。
几日来的疲乏顿时全涌向四肢,她神智终于在这昏沉的苍穹下彻底渐远。
*
距离雷霄山崖外那场激战的半月后,九天雷霄无息高塔地下八层。
火烛在阴暗地库里随着飞蛾的缠绕晃动,墙角缝隙虫子蠕进青苔,腥臭的处刑工具一排排摆在墙壁最下方,冰冷濡湿的石板,混杂着红色的水渍。
汩汩血液一滴滴从处刑台上滴落,划过半空,最后落在漆黑的瓶口里。
“吱嘎——”
被多重禁术封印住的门露出缝隙。
有人来了。
自半月前被祁恣玉击败到如今,关进无息高塔后,这是第二十一个。
凝鱼撑开眼眸,眼睫轻微颤动着,神智从一月前的荒漠里回到现实。
血液流失过多使得她没有力气抬头,唯一能在这烛火微光里看见的,也只有她耸拉无力的腿,和那边踩过水泊血渍而来的另一人。
她知道这是谁,尽管无法看见他的面目,不过轮流着来,也该到这人了。
凝鱼:“到你了?”
祁里缓步走近,匕尖抬起她的头,“有人保你。”
“你师尊陆文昭?昨日便是他来的,也算是废了好些话来叫我说出彼烛灯灯芯的下落,说能救我一命。” 凝鱼费力着嗤笑了一声,“不过是想着我是师尊留下的最后遗物?所谓的睹物思人罢了。他堵不住悠悠众口的,就像他保不住我师尊一样。”
“当然,这还是按照他有些良心来猜测的,说不准,他只是想要灯芯罢了。”
祁里神情不变,眼里既无嘲弄也无同情,“既然你也知道,那么就更应该说出灯芯下落,就算到时候真死了,也能死得松快些,或许看在我师尊的面上,他们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听及,凝鱼费力着嗤笑了一声,话却并不应他,接着自己的话说道:“九天上的殿主,四海里的境主都来过了,天麒山,苍山,昆仑,其他大大小小的门派掌门也都来过了,你是我们这代里唯一来的人。”
“该不该说一声恭喜?祁恣玉。”
“当年陆文昭收你入门,恐怕都没想到你百年就能走到如今这种高度吧,为了权势什么都不顾吗。你说......他有没有想过让你去死呢。”
祁里还是依旧眉眼从不曾有变动,“你要是当年和我一样也选了这条路,或许还有活的办法。”
说到此处祁里顿了顿,不经意瞥向了一旁放置在地的瓶身,“这百多年来窝在你那玄灵山,结果一出事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抗得住,凝鱼,这就是没有权力的下场。”
那只缠绕在烛火旁的飞蛾已悄然掉落在地板上,青苔里的虫子都悉窣着躲藏。
“……”凝鱼缓慢呼吸着,紧盯眼前人。
祁里眨眼,待在那些藏在阴暗中的蚊虫都掉尽了后,猛地压住她后颈贴在她耳边轻声低哑。
“灯芯在哪里,凝鱼……说出来,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只要你交出灯芯,我有办法避开那些人的视线让你不死。”
他咬着最后的尾音,胸膛猛烈起伏着,却又只在片刻,仿佛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的情绪都被压制了。
凝鱼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费力抬首凝望他的侧脸,眼眸深处所有情绪汇聚成泪水划过眼尾脸颊,嘴唇翕动,“用不着你假好心。”
“……愚蠢。”
“垃圾。”
祁里深吸一口,“你确定你还要在这个时候和我玩斗嘴这一套吗。”
“哈。”凝鱼抬头,已然模糊的视线框出他的轮廓,“你确定还要在这个时候玩你那套权衡利弊的做法吗。”
祁里沉寂地看着她:“所以我才能活,而灵始道尊死了,连带着你们玄灵山上下。现在就连你也要死了。”
凝鱼没有对他这番话表态,只是垂着脑袋闭眼:“你知道吗,传闻妖界归一境有一境心,能让人变成妖,妖变成人。”
她喘息着,呼吸已然变得无声无息,嘲弄道:“彼烛灯就是在里面找到的……呵,灯芯?你让他们去境心里找吧……”
祁里一就明白了她的选择。
“想葬在哪里。”
“玄灵山山外吧......那崖边有风...还有...河......想来应该...不错......”
烛火湮灭,神影无息。
身侧的人彻底没了气力耷下去,祁里感受到肩上骤然压下的重量。
......
“好。”
*
传闻这凝鱼出身妖界,是只天赋极强的大妖,是在一百一十三年前被灵始道尊从人界四海之一的西旻捡回来的。
彼时敬妤刚出关,破炼虚到了合体,消息一出,在九天四海引起了好一番动荡。
玄灵山一时闹极喧极,前有仙家名士的拜帖,后有宗族世家的敬礼。敬妤嫌得慌,将这些全部打包扔给了自家师妹,自己一个人就跑下界玩儿去了。
原只是想着躲懒去下界溜一圈,没成想就那样刚好,在西旻境的主城白虎城大街上一眼就瞧中了凝鱼。
大雪天霜寒地,破残巷里,街巷那么多小孩儿抢食吃,她只一眼恰恰好就看见了躲在在墙角的瘦弱小孩儿。
她将凝鱼带走,将凝鱼洗净,忽觉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这小孩儿眉眼和自己很像,测了灵根,又得知居然同自己属同一派系。
一品火系天灵根,是天生的炎修。
却是个妖。
不过敬妤本就是个由着心情来的性子,觉这小孩儿和自己有缘,便转头管也不管什么人不人妖不妖的。
她甚至还大张旗鼓拉着凝鱼跑去三界各大宗门世家地界晃悠,逢人就说这是我新收的唯一的徒弟。
九天四海有名之人身上的大小事最是受关注,没过多久,灵始道尊收了名妖界出身的小徒弟的消息便传遍了三界。
尽管从未有过禁令说明妖不能修道,也有许多妖走上了这条道路,但却从未有妖进入了宗门世家。
他们要么是散修,要么就是自家抱团。
于是凝鱼,确确实实是当前为止唯一一位妖界出身的大家宗门修士。
不过任凭外界如何猜测谈论,也影响不了玄灵山上的生活。
凝鱼作为敬妤唯一的弟子,天材地宝和武功秘籍不缺。
她也争气,虽说是十七岁才开始修炼,但耐不住天赋是绝顶的好,又肯下苦功,结果二十年就突破到了金丹,一百二十岁就到了元婴。
却也让这人养成了乖戾张狂的性子,没她肯吃苦的瞧不上眼,天赋不好的也凑不上前。
不爱与人组队去风霄试炼,也不喜人间妖界喧哗,更厌烦九天上的政治斗争,天天就待在玄灵山里闭关修炼。
来修真界一百多年了,竟也没出去过几次。
这可把敬妤吓坏了,以为凝鱼是在人界流浪了几年这才性情孤僻不爱交际。
却也没逼她,想着百多年后等到了二百五十岁,就可入鹿鸣山庄与同龄人一同修习十年,那时也该是可好玩一场。
可惜美好愿景终是化为虚幻泡影。
*
雀霄近日嘈杂,几乎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大街上却是个个从下界而来的大汉揭竿讨伐。
能从人界冲往九天雀霄的也自然不会是凡人,那是群北芜人,自然,也全是修道者。
北芜世代镇守妖界,如今妖界封印被除,从妖界往上爬的刺枷妖物将北芜普通百姓给杀了个干净。
而这些上雀霄讨伐的修道者他们出身人界北芜,有机缘上九天修习,如今出了这等事,自是抛下门宗门派揭竿而起讨伐玄灵山。
那些雀霄的原住民原本还抵抗,毕竟玄灵山地属雀霄地界,任由这些人界出身的修士烧了玄灵山也是打了他们的脸。
雀霄殿主这时却站了出来,命令大家都回去。
而一但有了人退缩,就尽是退缩之人,这也没办法,此事他们不占理。
那群北芜人眼见无人阻挡更是士气大增。
而玄灵山本就是单独立出来的宗门,门中弟子不多只百来号人,掌门灵始道尊又被关进了无息高塔。
艰难抵挡了七日,最终还是被打了下来。
骨血如泥,尸横遍野,玄灵山已是一片空壳废墟。
不久无息高塔传来灵始道尊身死的消息,由阳霄殿主证实为真后这场祸乱才终于平息了下去。
是日寒冬,街上枯枝残败,一片萧瑟。
雀霄出了名的断手疯子正瘫在乌衣巷石板路上喝酒。
“嘎嘎嘎——”
疯子眯着眼看清了枯树上栖息的乌鸦,随即哈哈着笑了两声,起身晃着身子,道是——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人影渐去,只留下了唱叹诗句。
*
灵始道尊之徒,归一境妖也,姓凝,名鱼,乃仙门座下唯一之妖也。
十七修道,百年元婴,与无息之守祁里并排侪辈之首。
不喜与人为亲,常习之于玄灵。
……
新历六七一三零年,玄灵巨变,战七日,带师叔走。
及师卒,欲救,赍妖界圣物诣崖,后于崖外为祁里杀。
《九天四海史录—凝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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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页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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