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春天，云南边境的新兵训练营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雾气中。段磊背着行军包，站在队列里，感受着南方特有的闷热。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在洗得发白的军装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姓名？”
“段磊。”
负责登记的班长抬头看了他一眼，在花名册上打了个勾：“去三连二排报到。”
段磊提起行李，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青年正站在训练场入口处，身姿挺拔如白杨，肩膀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军旅包。
“肖春生。”
那个青年答“到”的声音清亮有力，像是能穿透这片湿热空气的利刃。段磊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人小跑着进入队列，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北方人特有的爽利。
这就是段磊第一次见到肖春生。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一眼，就是一辈子。
——
新兵训练比想象中更加艰苦。每天清晨五点半，哨声准时响起，紧接着就是十公里的越野跑。南方的山路泥泞崎岖，毒蛇虫蚁随处可见。不少北方来的新兵叫苦不迭，唯独肖春生从不抱怨。
段磊很快发现，这个北京来的青年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每次越野跑，肖春生总是冲在最前面；射击训练时，他永远是最晚离开靶场的那一个。即便是在休息时间，也常常能看到他在训练场上加练。
这天夜里，段磊被一泡尿憋醒，轻手轻脚地起床去厕所。回来时，远远看见训练场上有个身影在加练匍匐前进。月光如水，勾勒出那人坚毅的侧脸。
是肖春生。
段磊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看着那人一次次卧倒、爬起，动作标准得像是教科书。军装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结实的背肌上。
“何必这么拼命？”段磊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
肖春生显然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迅速从地上跃起。看清是段磊后，他松了口气，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是你啊。”
段磊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擦擦吧。”
肖春生愣了一下，接过手帕：“谢谢。”
月光下，段磊能清晰地看见他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的汗珠。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此刻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段磊靠在训练场的障碍物上，“何必这么拼命？”
肖春生仔细地折好手帕，却没有立即归还的意思：“当兵就要当最好的兵。保家卫国，不是嘴上说说就行。”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眼神却灼热得烫人。段磊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
“你呢？”肖春生反问，“怎么这个点还不睡？”
段磊耸耸肩：“起来上厕所，看见某个不要命的在这儿加练。”
肖春生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是段磊第一次看见他笑，平日里总是严肃紧绷的脸庞，因为这个笑容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要不要比比？”肖春生突然提议，指了指远处的障碍场，“听说你是我们连成绩最好的。”
段磊挑眉：“现在？”
“不敢？”肖春生眼里闪着挑衅的光。
“怕你输得太惨。”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走向障碍场。月光下的训练场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们并排站在起跑线上，如同两个即将决斗的武士。
“输的人明天帮赢的人洗衣服。”肖春生说。
“成交。”
段磊话音未落，肖春生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段磊暗骂一声“狡猾”，赶紧跟上。
障碍场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高低杠、铁丝网、独木桥...每一个障碍都考验着士兵的体能和技巧。段磊原本以为自己在连里已经算是佼佼者，没想到肖春生的速度更快，动作也更加流畅。
在过最后一道高墙时，意外发生了。肖春生的手突然打滑，整个人从两米多高的墙上摔了下来。段磊想也没想，直接放弃比赛冲了过去。
“没事吧？”段磊蹲下身，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肖春生皱着眉头，右手紧紧抓着左臂：“好像扭到了。”
段磊轻轻掀开他的袖子，借着月光能看到手臂已经肿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医务室这个点没人。我宿舍有红花油，先去我那儿处理一下。”
肖春生有些犹豫：“太麻烦你了。”
“少废话。”段磊直接把他拉起来，“明天要是被班长发现你受伤了，有你好受的。”
——
段磊的宿舍在营房最里面。六人间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铺位都空着——这个连队刚刚组建，很多新兵还没到位。
肖春生在段磊的床铺上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整洁得过分的空间。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洗漱用品在桌上排列得整整齐齐。
“你以前在部队待过？”肖春生忍不住问。
段磊正从柜子里翻找红花油，头也不回：“为什么这么问？”
“你这内务整理得也太标准了。”
“个人习惯而已。”段磊拿着红花油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手伸过来。”
肖春生乖乖伸出受伤的左臂。段磊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热后轻轻按在肿起的位置。
“嘶——”肖春生倒吸一口冷气。
“忍一忍，不揉开明天更严重。”段磊手下动作不停，力道却放轻了几分。
昏暗的灯光下，两人靠得很近。段磊能闻到肖春生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红花油刺鼻的气息。肖春生的手臂结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显然是长期锻炼的结果。
“你是北京人？”段磊突然问。
“嗯，海淀的。你呢？”
“上海。”
肖春生有些惊讶：“上海兵很少见啊。怎么想到来当兵？”
段磊的动作顿了一下：“家里成分不好，当兵是条出路。”他没有细说，但肖春生立刻明白了。在那个年代，家庭成分确实影响着很多人的命运。
“你呢？”段磊反问，“北京机会多，何必来受这个罪？”
肖春生的眼神暗了暗：“我父亲...以前是军人。我想走他走过的路。”
段磊没有继续追问。他能感觉到这个话题对肖春生来说有些沉重。两人陷入沉默，只有药油摩擦皮肤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好了。”段磊终于放开他的手，“明天早上再揉一次，应该就没事了。”
肖春生活动了一下手臂，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谢谢。没想到你这个上海来的少爷还会这个。”
段磊挑眉：“谁告诉你上海人都是少爷？”
“开玩笑的。”肖春生笑着举手投降，“不过说真的，你的军事素质确实很好。刚才比赛，要不是我受伤，输赢还真不一定。”
“输了就是输了。”段磊收拾着药瓶，“明天帮你洗衣服。”
肖春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之前的赌约，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还记得啊？”
段磊的嘴角也微微上扬：“愿赌服输。”
——
第二天清晨，哨声照常在五点半响起。段磊迅速整理好内务，在出门前特意看了眼肖春生的床铺——人已经不见了。
训练场上，肖春生早已站在队列里，左臂似乎已经无碍。晨跑时，他依然冲在最前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段磊注意到，在训练间隙，肖春生总会不自觉地揉一揉左臂，眉头微蹙。
“你的手没事吧？”休息时，段磊终于找到机会问道。
肖春生摇摇头：“小伤，不碍事。”
班长吹响了集合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今天的训练内容是格斗技巧，班长示范完基本动作后，要求两人一组进行练习。
很自然地，段磊和肖春生分到了一组。
“先说好，不许公报私仇。”肖春生活动着手腕，半开玩笑地说。
段磊摆出格斗姿势：“看你表现。”
然而在实战对练中，段磊明显感觉到肖春生的左臂使不上力。在一个擒拿动作中，肖春生又一次因为左臂吃痛而动作变形。
“停！”班长走过来，面色不悦，“肖春生，你的动作不到位！”
“报告班长，他手臂受伤了。”段磊抢先一步回答。
班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受伤？怎么受的伤？”
肖春生抿着嘴不说话。段磊深吸一口气：“报告班长，昨晚我们加练时，他不小心从障碍墙上摔下来了。”
班长的脸色更加难看：“私自加练？你们胆子不小啊！”
整个队列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在部队，不遵守作息时间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
“既然这么精力充沛，今晚训练结束后，整个障碍场二十遍！”班长厉声道，“现在，继续训练！”
接下来的对练中，段磊明显放水，生怕再次伤到肖春生的手臂。但肖春生却不领情，每一次进攻都全力以赴。
“你不用让着我。”在一次近身缠斗时，肖春生在段磊耳边低语。
段磊没有回答，只是在下一个回合中稍稍加大了力道。两人在泥地上翻滚扭打，汗水混合着泥土，军装很快脏得不成样子。
当结束的哨声响起时，两人都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你...你这个疯子...”段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肖春生侧过头，脸上沾满了泥点，眼睛却亮得惊人：“是你太弱了，上海少爷。”
段磊抓起一把泥土扔过去：“再说一句少爷试试？”
肖春生大笑着躲开。阳光洒在他沾满泥污的脸上，整个人像是在发光。段磊忽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笑容。
——
晚饭后，其他人都回营房休息了，只有段磊和肖春生还要完成二十遍障碍场的惩罚。
夜幕降临，训练场上亮起昏黄的灯光。班长站在场边监督，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开始！”
段磊和肖春生同时冲了出去。前几遍，两人速度不相上下。但到了第五遍，肖春生的左臂显然开始影响他的发挥。在翻越高墙时，他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段磊完成自己的回合后，没有休息，而是站在高墙下等着肖春生。
“手给我。”在肖春生又一次尝试翻越时，段磊伸出手。
肖春生愣了一下，随即抓住段磊的手，借力翻过了高墙。
“谢谢。”落地后，肖春生轻声说。
段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下一个障碍。
接下来的训练中，段磊始终跟在肖春生身边，在他需要时搭把手。班长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制止。
当第二十遍终于完成时，两人几乎同时瘫倒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起来走走，不然明天肌肉会酸痛。”段磊强撑着站起来，向肖春生伸出手。
肖春生抓住他的手，借力起身。两人互相搀扶着，在训练场上慢慢踱步。
夜空繁星点点，远处传来阵阵虫鸣。训练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谢谢你。”肖春生突然说。
段磊摇摇头：“本来就是我连累你受罚。”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跟你没关系。”
两人在一处双杠前停下。肖春生靠着双杠，仰头望着星空：“上海的星空也这么亮吗？”
“上海看不到这么多星星。”段磊在他身边坐下，“城市的灯光太亮了。”
肖春生若有所思：“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郊外看星星。他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军人的灵魂。”
段磊没有说话。这是肖春生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父亲。
“他牺牲在朝鲜战场。”肖春生的声音很轻，“那时我还没出生。”
“所以你才来当兵？”
“我想看看他曾经守护的这片星空。”肖春生转过头，眼睛里映着满天星辰，“是不是很美？”
段磊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忘了回答。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比天上的任何一颗星星都要明亮。
——
回到营房时，已经是深夜。其他战友早已熟睡，鼾声此起彼伏。
段磊从柜子里拿出红花油，示意肖春生坐下：“手伸过来。”
这一次，肖春生没有拒绝。他安静地坐着，任由段磊为他揉搓肿痛的左臂。
“明天是实弹射击训练。”段磊突然说，“你的手能行吗？”
肖春生苦笑：“不行也得行。不能再被班长抓到了。”
段磊沉思片刻：“我有个办法。”
他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绷带，仔细地缠在肖春生的左臂上：“这样能固定肌肉，射击时会好受些。”
肖春生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懂这些？”
“我外公是老中医。”段磊简短地回答，没有多做解释。
缠好绷带后，肖春生活动了一下手臂，果然感觉好多了。
“段磊，”他轻声说，“真的很谢谢你。”
段磊抬起头，正好对上肖春生认真的眼神。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段磊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
肖春生先移开了视线，耳根微微发红：“那个...明天还要早起，先睡了。”
段磊点点头，看着肖春生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床铺。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卷绷带，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在悄然滋长。
这一夜，段磊失眠了。他躺在床上，听着对面床铺传来的均匀呼吸声，脑海里全是肖春生在星空下问他“是不是很美”时的样子。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已经忘了具体内容，所以一堆私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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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段磊x肖春生]一眼一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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