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滑过。肖春生像一颗被强行移栽到陌生土壤的植物，在顾衡制定的规则下，缓慢而麻木地存活。
他不再激烈反抗，也不再试图沟通。顾衡让他训练，他便将自己操练到筋疲力尽；顾衡让他看书，他便对着那些晦涩的文字耗到深夜。他吃得很少，睡得也更少，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时，还会闪过一丝未被完全磨灭的、倔强的光。
顾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从不置评。他依旧准时出现，安排一切，神情淡漠，仿佛肖春生只是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指标。但他出现的频率，却悄然增加了。有时肖春生在空地训练到夕阳西下，一回头，便能看见顾衡不知何时已站在铁丝网外，沉默地注视着，身影被拉得很长，融进暮色里。有时深夜，肖春生伏在书桌前，能听到楼下极轻微的脚步声，和书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这种无处不在的、沉默的注视，比直接的逼迫更让肖春生感到压力。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无所遁形。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肖春生照例被关在房间里看那些天书般的资料，是关于南方某个边境区域的地形和物资流通情况。他看得头昏脑胀，心里烦躁得厉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湿痕。
他猛地将手里的资料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站起身，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花，闷得他想要嘶吼。他走到窗边，用力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早就从外面被钉死了。他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窗框上，指骨传来一阵剧痛。
为什么？凭什么？！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在他心底滋生。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顾衡常用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紫砂茶杯上。他冲过去，抓起那个杯子，高高举起，想要将它摔个粉碎！
就在杯子即将脱手的瞬间，他的动作僵住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顾衡坐在书桌后，手指摩挲着这个茶杯，低头看着文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那时窗户还能打开）照在他侧脸上，柔和了那过于冷硬的线条……
那个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但肖春生举起的手，却缓缓放了下来。他将那个茶杯重重地顿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杯里的残茶晃荡出来，弄湿了桌面。
他喘着粗气，看着那个茶杯，眼神复杂。他恨顾衡，恨他毁了自己的一切。可不知从何时起，一些属于顾衡的细微习惯，一些他存在的痕迹，已经如同水滴石穿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他的感知里。
比如顾衡看书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叩桌面；比如他思考时，眉头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比如他身上那股总是干净清冽的气息；甚至……是他偶尔流露出的、那转瞬即逝的、仿佛带着一丝疲惫的沉默。
这些发现让肖春生感到恐慌。他不能，也不应该，去记住这些！这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背叛，是对他自己所受屈辱的亵渎！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个茶杯，也不再看这个充满了顾衡气息的房间。他需要出去，需要透口气！
他冲出房间，快步跑下楼梯。顾衡不在楼下，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径直冲向楼门，用力一拉——门，依旧是从外面锁着的。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下去，将脸埋进膝盖里。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一楼某个紧闭的房门后传了出来。
是顾衡的声音。
那咳嗽声很低沉，带着一种强忍的痛苦，似乎怕惊扰到什么。
肖春生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扇门——是顾衡的书房。他从未进去过。
顾衡……生病了？
这个念头让肖春生愣了一下。在他印象里，顾衡永远是那个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存在，像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山。生病这种属于普通人的脆弱，似乎与他绝缘。
咳嗽声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下去。周围再次恢复了死寂。
肖春生依旧坐在地上，心里那团暴戾的怒火，不知何时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纷乱复杂的情绪。他想起顾衡眼底偶尔掠过的疲惫，想起他比两年前更加清瘦的身影……
不！不能心软！
肖春生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软弱的念头驱逐出去。顾衡是施加于他所有痛苦的源头，他不能，也绝不可以对他产生丝毫的同情！
可是，那个压抑的咳嗽声，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心里，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顾衡依旧准时出现在饭桌旁。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但神情依旧淡漠，看不出任何异样。晚饭是简单的面条，肖春生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
吃到一半，顾衡放下筷子，看着他，忽然开口：“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肖春生动作一顿，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
顾衡没有解释，只是拿起筷子，继续吃面，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但肖春生的心，却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再次揪紧了起来。
又要去哪里？另一个囚笼？还是……？
未知，带来了新一轮的恐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禁锢太久后对变化的细微期待。
月光无声，依旧透过被钉死的窗隙，洒下清冷的光辉。
而无声的侵蚀，早已越过有形的牢笼，深入了困兽摇摆不定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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