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走廊无声的对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肖春生心底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顾衡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复杂，以及那若有若无的伤药气息，成了盘旋在他脑海里的谜团。
他开始更加留意顾衡。不是出于关心，他对自己强调，只是一种……对掌控者状态的必要观察。
他注意到顾衡的饭量似乎比以前更小，有时甚至只是动几下筷子便放下。他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有时会透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虽然很快便会褪去。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利落，但在某些需要发力的瞬间，比如搬动训练器械时，肖春生能捕捉到他眉心极其细微的、一闪而过的蹙紧。
他确实受伤了。而且不轻。
这个认知让肖春生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更重了。是谁能伤到顾衡？是在执行他那“工作”时受的伤吗？为什么不去好好治疗？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但他绝不会去问。他们之间，没有那种可以互相关心的立场。有的只是囚禁与被囚禁，塑造与被塑造的冰冷关系。
然而，身体的本能有时会背叛意志。
一次高强度的格斗对抗中，肖春生抓住顾衡一个罕见的迟缓，一记狠厉的鞭腿扫向对方腰侧。这一脚他用了八成力，带着这段时间积压的所有憋闷和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逼出对方破绽的急切。
顾衡格挡的动作慢了半拍，虽然用手臂架住了大部分力道，但身体还是被震得向后踉跄了一步，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肖春生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看到了，顾衡在格挡时，右手下意识地护了一下左肋的位置。
那里……是他的伤处？
顾衡迅速稳住了身形，呼吸有些紊乱，但眼神依旧冰冷锐利，他抹去额角的汗，看着僵在原地的肖春生，声音沙哑却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继续。”
肖春生却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看着顾衡微微泛白的嘴唇和那双强撑着平静、深处却难掩一丝疲惫的眼睛，胸口堵得厉害。那一脚，他是不是踢到他的伤口了？
“我让你继续！”顾衡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肖春生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再次摆开架势。但接下来的对抗，他明显收敛了力道，攻击也不再那么刁钻狠辣，更像是一种敷衍的应付。
顾衡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眼神愈发冰冷，出手反而更加凌厉，几次将肖春生逼得险象环生，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他的“不专心”和……那不该有的“留情”。
对抗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肖春生身上添了几处新伤，但顾衡的气息也比平时急促了许多，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额角。
“今天到此为止。”顾衡扔下这句话，转身便朝着小楼走去，背影依旧挺直，但步伐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肖春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久久没有动弹。训练场上的尘土混合着汗水，黏在他身上，很不舒服。左臂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
但他心里更乱。
晚上，肖春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沉浸到那些资料里。他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个动作，不知何时，竟带上了几分顾衡的影子。
他烦躁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雨水早已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清冷的光辉洒在荒芜的院子里。
他想起顾衡护住左肋的动作，想起他苍白的脸，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那强大外表格格不入的疲惫。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会不会……其实也很痛苦？
这个念头让肖春生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用力甩头，试图将其驱逐。顾衡是施加痛苦的人，他怎么会痛苦？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冷静算计下的掌控和塑造！
可是……界河边那些话呢？那些关于秩序与混乱、安宁与危险的话，那些听起来……近乎悲凉的话，也是算计吗？
肖春生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了。他恨顾衡的强势和冷酷，却又无法完全否定他话语中那冰冷的真实性。他恐惧于被掌控的命运，却又在一次次对抗和观察中，隐约窥见了掌控者那不为人知的、或许同样沉重的背负。
这种矛盾将他撕扯得越来越厉害。
深夜，他依旧无法入睡。楼下书房依旧亮着灯。他鬼使神差地再次起身，悄悄下楼。这一次，他没有停留在走廊，而是轻轻推开了那扇从未踏足过的书房门——门没有锁。
书房里的陈设比他想象的还要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书桌、椅子和一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的铁皮文件柜，几乎没有别的物件。顾衡不在里面，桌面上摊开着一些文件，旁边放着一个已经冷掉的搪瓷杯，和一个……打开的小医药箱。
肖春生的目光凝固在医药箱里那卷用掉大半的绷带和几个写着外文的药瓶上。空气里弥漫着比之前更浓的伤药味道。
他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方向传来水声，紧接着，门被拉开。
顾衡从里面走出来，他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背心，肩膀上随意搭着一条毛巾。他看到站在书房中央的肖春生时，脚步顿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声音冰冷，带着被侵犯领地般的怒意。
肖春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顾衡的左肋下方——那里，缠绕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绷带边缘，隐约透出一抹刺眼的暗红色。
真的……伤得很重。
顾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肋下的伤处，眉头蹙起，随即快步走到椅旁，拿起搭在上面的衬衫，迅速穿上，遮住了那刺目的绷带。他的动作依旧很快，但肖春生还是看到了他穿衣时，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抽气的细微表情。
“出去。”顾衡系着扣子，声音冷得掉冰渣。
肖春生却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看着顾衡，看着他强装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东西的疲惫，一股莫名的情绪汹涌而上，冲垮了他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仇恨与隔阂。
“你的伤……”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要不要紧？”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顾衡系扣子的动作也顿住了。他抬起眼，看向肖春生，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毫不掩饰的错愕。
四目再次相对。
空气里弥漫着伤药的气味、冰冷的对峙，以及一种……悄然变质、无法言说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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