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灰色小楼，天色已蒙蒙亮。稀薄的晨光透过被钉死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痕。
肖春生沉默地跟在顾衡身后上楼。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林间的潮湿和泥土气息，黏在他的鼻腔里，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像个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人，浑身都沾满了看不见的污秽。
顾衡径直走向浴室，里面很快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肖春生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央，没有开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这双手看起来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指节分明，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但就是这双手，在几个小时前，冷静地扣动了扳机，结束了一条生命。
没有剧烈的生理不适，胃里只是有些空落落的发凉。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沉重，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碎裂的废墟上，冰冷地重新凝结。
他想起了那个目标倒下时，脸上瞬间凝固的惊愕和茫然。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训练场上的靶子。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想象中更加绵长和……寂静。
浴室的水声停了。顾衡穿着干净的便裤和一件白色背心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肩膀上搭着毛巾。他看了肖春生一眼，没说话，走向自己的书房。
肖春生也走进了浴室。狭小的空间里还弥漫着水汽和顾衡常用的那种带着薄荷味的皂荚气息。他脱掉沾着泥土和夜露的作训服，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而下，激得他皮肤一阵战栗。他用力搓洗着双手，手臂，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印记洗掉，直到皮肤泛红。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肖春生没有回房间，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厨房。他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仰头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底那点莫名的燥意。
顾衡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那个从林子里带回来的小箱子。他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肖春生，脚步顿了顿。
“过来。”他示意了一下书房。
肖春生跟着他走进去。顾衡将箱子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不是预想中的毒品或金银，而是几捆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美钞，几本不同国籍的伪造护照，还有一小叠文件和一些看起来像是通讯器材零件的零碎东西。
顾衡拿起那叠文件，快速翻阅着，眼神专注而冰冷。片刻后，他抽出其中一张，递给肖春生。
上面是一些用密码写就的文字和简图，肖春生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代表时间和地点的代号。
“能看出什么？”顾衡问，语气是惯常的考较。
肖春生凝神看了片刻，结合之前看过的情报和顾衡教过的一些密码基础，尝试着分析：“这像是一次……交接任务的记录？时间应该在近期，地点……代号‘孤峰’，可能指的是界河附近某个标志性的地形？”
顾衡点了点头，将文件收回，和其他东西一起重新放回箱子。“一次失败的物资交接。我们截胡了。”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肖春生却心头一凛。截胡？这意味着对方精心策划的行动被他们无意中（或者顾衡早有预谋？）破坏了。那三个人，只是这条线上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这些东西……”肖春生看着那箱东西。
“会上交。”顾衡合上箱子，“这些不是我们的目标。”
我们的目标？肖春生捕捉到这个用词。他抬起头，看向顾衡。
顾衡也正看着他，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审视，仿佛在评估他经过昨夜洗礼后的状态。
“感觉如何？”他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但这一次，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别的意味。
肖春生沉默了一下，没有再用“像做梦”来搪塞。他迎上顾衡的目光，声音有些低，但很清晰：“……不太好受。”
他坦诚了那份沉重与不适。
顾衡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什么，快得抓不住。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习惯就好。”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或者，尽量别习惯。”
这句看似矛盾的话，让肖春生怔了怔。
习惯，意味着麻木，意味着成为真正的杀戮工具。
别习惯，意味着永远保持对生命的敬畏，但也可能意味着每一次出手，都会承受同样的心理折磨。
顾衡是在提醒他，还是在……表达某种他自己也身处其中的困境？
肖春生看着顾衡站在窗边的背影。湿漉的黑发贴在颈后，背心勾勒出宽阔而结实的肩背线条，但不知为何，在这个清晨的光线下，那背影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这个强大如冰山、冷酷如机器的男人，是否也曾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在杀戮之后，独自面对内心的余烬？
这个念头让肖春生心里那点因为杀人而产生的不适，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冲淡了些许。
“接下来……做什么？”他问。
顾衡转过身，脸上的疲惫似乎被收敛了起来，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休息。”他言简意赅，“下午，分析这次行动的得失。你主导。”
他将主导权交给了他。
肖春生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是。”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书房。回到自己房间，他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回忆并记录昨夜行动的每一个细节——从潜入，到发现目标，到顾衡开枪，到自己开枪，到清理现场……
他要为下午的分析做准备。他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把会杀人的刀，更是一把有脑子、会思考的刀。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彻底驱散了夜色。
楼下的书房里，顾衡或许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工作，或者，只是在独自消化着属于他的那份……余烬。
两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男人，在这座孤寂的囚笼里，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共同面对着黎明后的冰冷现实。
初刃的锋芒已被血与火检验，而余烬之下，某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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