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行驶，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浓稠的夜色。车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单调的嗡鸣和轮胎压过路面的细微声响。
肖春生靠在椅背上，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奔逃而弥漫开深沉的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夜视仪已经取下，窗外的黑暗纯粹而压抑。他微微侧头，看向驾驶座上的顾衡。
顾衡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沉默。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像一座不会倾倒的山，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在冰冷的岩石之下。但肖春生知道，他不是。他会疲惫，会受伤，会在关键时刻流露出近乎本能的警惕，甚至……刚才在面对那只林鼠引起的虚惊时，他紧绷的神经并不比自己松弛多少。
这个男人，把他从原本的生活轨道上强行掳掠而来，用最冷酷的方式打磨他，将他拖入血腥与危险的深渊。他应该恨他，刻骨铭心地恨。
可是，界河边那些冰冷的话语，训练场上精准到残酷的指点，昨夜并肩作战时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还有刚才撤离时那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这一切，像无数根细密的丝线，缠绕在他心头，将那份纯粹的恨意搅得混沌不清。
他恨顾衡的掌控，却又不得不依赖他的强大。他恐惧于被塑造的命运，却又在一次次突破极限后，感受到一种扭曲的成就感。他厌恶双手沾满血腥，却又在扣动扳机的瞬间，体会到一种掌控生死的、令人战栗的冰冷力量。
这种矛盾，几乎要将他撕裂。
车子终于驶回了那片熟悉的、带着隐秘肃杀之气的区域，穿过哨卡，在那栋灰色小楼前停下。
引擎熄火，世界重归寂静。
顾衡拔下车钥匙，没有立刻下车。他靠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卸下重负后的疲惫，以及某种更深沉的、肖春生无法理解的东西。
肖春生看着他，看着他眉宇间那道因为常年蹙起而形成的浅痕，看着他略显苍白的嘴唇，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他想问，你的伤怎么样了？刚才有没有牵动？但他没有问出口。他们之间，还没有到可以互相关心伤势的地步。
“下车。”顾衡睁开眼，恢复了惯常的冷峻，推门下车。
肖春生默默跟上。
回到小楼，熟悉的气味和格局扑面而来。明明离开不到一天，却仿佛隔了许久。这里不再是单纯的囚笼，更像是一个……扭曲的、充斥着血腥与汗水的巢穴，一个他与顾衡共同的，暂时隔绝外界的堡垒。
顾衡将装备包随手扔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脱下作战服外套，里面贴身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线条。他走到厨房，依旧是舀起一瓢冷水，仰头灌下。
肖春生也脱掉沉重的装备，感觉身体一下子轻快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感。他站在客厅中央，有些无所适从。
“去清洗。”顾衡放下水瓢，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一小时后，书房汇合，复盘。”
又是复盘。仿佛昨夜那场生死一线的战斗，只是一次需要总结得失的普通训练。
“是。”肖春生应了一声，转身上楼。
浴室里，热水冲刷着身体，洗去泥污、汗水和隐约的血腥气。肖春生看着氤氲水汽中自己年轻却已布满各种伤痕的身体，眼神有些恍惚。这具身体，曾经在什刹海的冰场上恣意飞扬，曾经梦想着穿上军装保家卫国，如今却在这里，被另一个男人用最极端的方式，打造成了某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杀戮工具。
他闭上眼，水流打在脸上。顾衡的身影，顾衡的眼神，顾衡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盘旋。
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的便装，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强打着精神，准时来到书房。
顾衡也已经清洗完毕，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长裤，坐在书桌后。他看起来恢复了些许精神，但眼底的疲惫依旧难以完全掩盖。桌上摊开着地图和昨夜行动的简要记录。
复盘开始。顾衡主导，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盘棋局。他从潜入路线的选择，到攀爬过程的细节，到观察哨位的设立，再到接敌后的战术运用和撤离时机的把握，逐一剖析，指出优点，更毫不留情地点出不足之处。
肖春生认真听着，不时补充自己的观察和当时的想法。他发现，经过实战的检验，顾衡的许多教导和要求，此刻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那些看似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训练，在关键时刻，真的能保命。
“……你第二次射击，选择瞄准肩膀而非致命部位，为什么？”顾衡突然问道，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肖春生愣了一下，没想到顾衡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他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当时……想留个活口。”
这是实话。在那种情况下，他本能地觉得，或许留下一个活口，能获取更多情报。
顾衡看着他，眼神深邃，没有立刻评价。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想法没错。”良久，顾衡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执行错误。在那种距离和环境下，非致命射击风险极高，一旦失手，或者对方携带□□，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和同伴的残忍。这一点，你必须记住。”
肖春生心头一凛，低下了头。“是，我明白了。”
他明白顾衡是对的。在那种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任何一丝不必要的犹豫或仁慈，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复盘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顾衡合上记录，站起身。“去休息吧。今天没有其他安排。”
肖春生也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顾衡，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指的是“孤峰”之后的任务。
顾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朝阳染上一层金边的荒凉景色，背影挺拔而孤直。
“等。”他只说了一个字。
等？等什么？等对方的反应？等新的情报？还是等下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孤峰”？
肖春生没有再多问。他知道了，在这场无声的战争里，他们能做的，就是不断锤炼自己，然后……等待下一个出击的时刻。
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书房。
回到自己的房间，强烈的疲惫感终于彻底将他淹没。他倒在床上，甚至连鞋子都没脱，就几乎瞬间陷入了沉睡。
在陷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这座囚笼，他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
而习惯，往往是最危险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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