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的冰面，像一块巨大而浑浊的琉璃，承载着整个寒冬的喧嚣与活力。溜冰的人们穿梭往来，笑声、叫嚷声、冰刀刮擦冰面的嘶嘶声，混杂着冰糖葫芦和小吊梨汤的叫卖，织成一副专属于七十年代北京的、生机勃勃的冬日图景。
在这片冰场的中心，永远簇拥着最多人的地方，必然是肖春生。
他穿着旧但整洁的军绿色棉大衣，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像一簇跳跃的火焰。他的冰刀鞋在冰面上划出流畅而有力的弧线，时而疾驰如风，引得众人惊呼，时而一个利落的转身，稳稳停在叶国华和陈宏军面前，带起一阵细碎的冰屑。
“怎么样，国华，这回服不服？”肖春生扬起下巴，嘴角咧开一个爽朗又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叶国华捶了他一拳，笑骂着：“少嘚瑟！也就是我让着你！”
陈宏军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没有说话，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牢牢黏在肖春生身上。他看着肖春生因为运动而泛红的脸颊，那蓬勃的、几乎要冲破寒冷空气的生命力，让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又迅速蜷缩起来，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宏军，发什么呆呢？”肖春生转向他，顺手揽过他的肩膀，那股温热透过厚厚的棉衣传递过来，让陈宏军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没……没什么，春生哥，你滑得真好。”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紧。
“光看可不行，得练！”肖春生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力道不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近，“走，我带你两圈，保证比你看那些书本来劲！”
不等陈宏军拒绝，肖春生已经拉着他滑了出去。陈宏军笨拙地跟着，冰刀在他脚下像是两条不听话的泥鳅。他的身体紧绷，大部分注意力却不在冰面上，而是在那只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上，在肖春生靠近他耳边指挥方向时呼出的温热气息上。
“放松点！看着我，跟着我的节奏！”肖春生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畔响起。
陈宏军勉强抬起头，视线划过肖春生线条利落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最后撞入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有冰面的反光，有天空的澄澈，更有一种他陈宏军从未拥有过的、毫无阴霾的坦荡和自信。像正午的太阳，灼得他几乎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贪恋那片刻的温暖与光明。
他感到一阵心悸，混杂着自惭形秽的卑微和一种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渴望。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以齐天为首的另一帮大院子弟浩浩荡荡地滑了过来，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哟，肖春生，又在你这方宝地上称王称霸呢？”齐天滑到近前，语气带着挑衅。
肖春生松开了陈宏军，不动声色地将他往叶国华那边挡了挡，自己迎了上去，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却锐利起来：“怎么，齐天，今天是想文斗还是武斗？”
冰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知道，肖春生和齐天是这片冰面上两面不对付的旗帜。
陈宏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害怕这种场面，每一次“茬架”都可能见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指蜷缩在袖子里。他憎恨自己的胆怯，尤其是在肖春生身边，这种胆怯显得格外刺眼。
“今天不动手，”齐天指了指冰面，“就比这个。老规矩，障碍速滑，输的人，以后见了对面，绕道走。”
“成交。”肖春生干脆利落地应战。
人群自动分开，清出了一条临时赛道，中间零散地放了些砖头充当障碍。气氛热烈起来，双方的人都在为自己这边呐喊助威。
陈宏军站在人群里，手心全是汗。他看着肖春生在做准备活动，那专注的侧脸让他移不开眼。他祈祷肖春生能赢，又害怕万一输了，肖春生会失落，会更瞧不起他这样懦弱的人。
比赛开始了。
两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冰刀狂野地切割着冰面，溅起白色的冰雾。肖春生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美感，每一次转弯，每一次越过障碍，都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潇洒。齐天则更显蛮横，紧紧咬着不放。
眼看赛程过半，肖春生略微领先。就在他即将越过最后一个砖头障碍时，意外发生了——他的冰刀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春生！”叶国华惊呼。
陈宏军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看到肖春生极力想要保持平衡，手臂在空中划了几下，最终还是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齐天趁机超了过去，率先冲过了终点。
齐天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而肖春生这边则是一片寂静和沮丧。
肖春生趴在冰上，一时没有动弹。
“春生哥！”陈宏军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第一个冲了过去。他跪在冰面上，手足无措地想扶他，“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肖春生抬起头，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皱着，脸上却硬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妈的，阴沟里翻船了。”他想自己站起来，却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手按住了右脚踝。
齐天滑了过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看着肖春生：“服不服？”
肖春生还没说话，陈宏军却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用带着怒意的目光瞪向齐天，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他是被绊倒的！这不公平！”
齐天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四眼仔”敢站出来说话：“冰场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输了就是输了。”
“你……”陈宏军气得脸色发白，还想争辩，却被肖春生按住了手臂。
“宏军，算了。”肖春生摇了摇头，然后看向齐天，眼神平静，“我输了。规矩我懂。”
齐天看了他片刻，倒是没再说什么嘲讽的话，带着人呼啦啦地走了。
叶国华和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肖春生扶起来。肖春生的右脚踝已经肿了起来，显然无法走路了。
“妈的，真晦气！”叶国华啐了一口，“回头查查是谁在冰面上乱扔东西！”
“先送春生哥回去要紧。”陈宏军急切地说，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肖春生受伤了，很疼。
最后，是叶国华和陈宏军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肖春生，把他送回了那个略显冷清的家——他的父亲还在被审查，家里通常只有他一个人。
安顿好肖春生，叶国华因为家里有事，先一步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肖春生和陈宏军两人。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安静和微妙。
“今天……谢谢你啊，宏军。”肖春生靠在床头，看着正在给他倒热水的陈宏军，忽然开口。
陈宏军手一抖，热水差点洒出来：“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帮上。”
“谢你刚才敢为我跟齐天呛声啊。”肖春生笑了，带着点戏谑，“没看出来，我们宏军兄弟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
陈宏军的脸一下子红了，热度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他低着头，把水杯递过去，不敢看肖春生的眼睛。“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使绊子。”
肖春生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似乎缓解了一些疼痛。他看着陈宏军这副窘迫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触动。他一直知道陈宏军依赖他，把他当大哥，但今天陈宏军冲出来维护他的那一刻，眼睛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焦急和愤怒，似乎和平时那种怯懦的追随有些不同。
“行了，别跟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肖春生用他没受伤的脚轻轻踢了陈宏军一下，“我没事，养两天就好了。倒是你，今天表现不错，像个爷们儿！”
“像个爷们儿”……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进了陈宏军阴郁而自卑的内心。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肖春生。对方眼里是毫无杂质的赞赏和鼓励。
就为了这句话，为了这个眼神，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冲动，甚至愿意去做更多……更多他平时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
“春生哥，”他鼓足勇气，声音还是有些低，却坚定，“我……我以后会变得更厉害，更能帮上你的忙，不再拖你后腿。”
肖春生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好！有志气！那我可就等着了！”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陈宏军起身去拉窗帘，又检查了一下炉火，确保屋子够暖和。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陈宏军问。
“不用忙活了，我柜子里还有俩馒头，凑合一下就行。”肖春生摆摆手，不太在意。
陈宏军却没听他的，自顾自地去了小厨房。他手脚不算麻利，但很仔细地热了馒头，甚至还找出一点咸菜，切得细细的，摆了一小碟。
当他端着简单的饭菜回到床边时，肖春生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他见过陈宏军很多样子——埋头苦读的、被人欺负时瑟缩的、跟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的，却很少见他这样……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忙前忙后。
“宏军，”肖春生接过碗，语气温和了许多，“今天……真的多亏你了。”
陈宏军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摇摇头：“春生哥，你以前帮我更多。那次要不是你，我的眼睛就……”
“嗐，陈年旧事提它干嘛。”肖春生打断他，咬了一口馒头，“是兄弟就别老记着这些。”
是兄弟……陈宏军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三个字。是的，他们是兄弟。他应该满足于这个身份，这是肖春生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心底那份躁动，那份在看到肖春生摔倒时几乎要撕裂他胸膛的恐慌，那份此刻看着他安静吃饭就感到无比满足的心情，远远超出了“兄弟”的范畴？
他不敢深想。
夜色渐浓，陈宏军没有离开的意思。肖春生催他回去，他却固执地摇头：“你脚不方便，夜里要喝水或者上厕所怎么办？我就在这儿打个地铺，有事你叫我。”
他的态度异常坚决，肖春生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屋子里熄了灯，只有炉火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两个人都躺在黑暗中，各怀心事。
肖春生想着今天的比赛，想着齐天，想着未卜的前途和躺在医院里的父亲，脚踝一阵阵抽痛，让他心烦意乱。但听着地铺上传来陈宏军均匀而轻浅的呼吸声，那份烦躁似乎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这个平时不起眼的兄弟，今晚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而地铺上的陈宏军，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能清晰地听到床上肖春生每一次翻身的窸窣声，每一次因为疼痛而轻微的抽气。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从他失控地冲出去维护肖春生开始，从他因为肖春生一句夸奖而热血上涌开始，从他心甘情愿守在这里打地铺开始……那份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仰慕与依赖，已经悄然变质。
它不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它掺杂了更多复杂的东西——强烈的保护欲，想要变得强大站在他身边的渴望，以及一种……只要看着他好，自己便能获得无限慰藉的、卑微又炽热的情感。
他侧过身，在朦胧的黑暗中，望向床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春生哥，我要怎么做，才能配得上站在你身边？不是作为需要你保护的累赘，而是作为……能让你依靠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冰面上的那一跤，摔疼了肖春生的脚踝，却也仿佛摔裂了陈宏军一直以来封闭的内心，让某种隐秘而汹涌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决堤的缝隙。
长夜漫漫，属于陈宏军的、充满挣扎与渴望的蜕变，才刚刚开始。而他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只知道，为了黑暗中那个轮廓，他愿意去尝试，去改变，哪怕……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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