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生的脚踝一天天好转,已经能脱离搀扶,自己慢慢行走。陈宏军表面上为他高兴,心底却漫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失落。这意味着,那种紧密的、被需要的独处时光即将结束,肖春生将重新回到那片广阔天地,回到叶国华、贺红玲他们中间,而他,似乎又要变回那个跟在身后的、模糊的影子。
这天下午,陈宏军带来一个消息,语气带着刻意的平静:“春生哥,图书馆后面那间放旧报刊和淘汰书籍的储藏室,管理员老李头是我远房表叔,他说我可以偶尔去那里看书,安静。”
肖春生正在活动脚腕,闻言眼睛一亮:“哦?就是那个传说堆了不少‘**’的地方?” 他脸上露出惯有的、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挑战欲。
“也算不上**,就是些……不合时宜的。”陈宏军推了推眼镜,小心地斟酌用词,“那里灰尘大,也挺乱的,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乱怕什么,有书就行!”肖春生来了兴致,一拍大腿,“走,带我去看看!正好闷得慌。”
陈宏军心里咯噔一下。他本意并非邀请,只是下意识地想分享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的秘密基地,甚至隐秘地希望那里能成为他逃离人群、独自咀嚼心事的地方。但肖春生的反应,让他无法拒绝。
“你的脚……”
“没事儿,慢慢走呗,正好当复健了。”
陈宏军只好搀着肖春生,两人穿过几条胡同,绕到图书馆后身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灰尘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窗透进几缕斜阳,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四周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泛黄破损的书籍报刊,地上也堆着散落的卷宗,几乎无处下脚。
“嗬,这地方,够劲儿!”肖春生非但没嫌弃,反而显得很兴奋,他挣脱陈宏军的手,单脚跳着,好奇地打量那些书脊上的名字。有些是外国小说,有些是旧的学术期刊,甚至还有一些哲学和政治类的书籍,在当下无疑是敏感的存在。
陈宏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像探索宝藏一样在书堆里翻捡,心里五味杂陈。他把这个秘密之地分享了,这里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被肖春生的气息和活力侵占了。但同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又升腾起来——看,我能带你来这样的地方,我能给你带来新鲜感。
“宏军,你看!”肖春生从一堆旧报纸里抽出一本硬壳书,封面已经破损,但依稀能辨认出书名——《普希金诗选》。“这可是好东西!”
他靠着书架,就着高窗落下的那束光,翻开了书页。微尘在光柱中狂舞,仿佛被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朗读声赋予了生命。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肖春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得的、沉浸在文字中的认真。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一刻,喧嚣顽劣的肖春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静的、带着书卷气的青年。
陈宏军屏住呼吸,靠在对面冰冷的书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像一幅被定格的油画,深刻得让他心脏发疼。他觉得肖春生就应该这样,站在光里,读着美丽的诗句,远离冰刀、茬架和一切纷争。一种近乎虔诚的保护欲油然而生。
他想把这一刻封存起来,永远珍藏。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肖春生念完最后一句,合上书,抬起头,眼中带着光,“写得太好了,是不是,宏军?”
陈宏军猛地回神,慌乱地点头:“是……很好。” 他其实根本没听清诗句具体说了什么,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朗读者本身占据了。
肖春生把书递给他:“你也看看,这里面好多诗都带劲儿。”
陈宏军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诗集,封面上还残留着肖春生掌心的温度。他摩挲着破损的边角,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刚才那个瞬间。
“这地方真不错,清静,没人打扰。”肖春生环顾四周,满意地说,“以后咱们可以常来。”
“咱们”。这个词让陈宏军心头一热。他抬起头,看向肖春生,对方正对他笑着,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温暖得不可思议。
“好。”陈宏军重重点头,心底那点小小的私心和失落,瞬间被这个笑容和“咱们”二字抚平了。他甚至开始庆幸自己带来了这里。如果这里能成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那么分享,似乎也变得可以接受。
从那天起,那间昏暗的储藏室真的成了两人频繁光顾的地方。肖春生对那里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那些“不合时宜”的文字和思想。他看马克思,也看黑格尔,看《红楼梦》,也看《约翰·克里斯朵夫》。他常常看着看着就和陈宏军争论起来,关于理想,关于未来,关于生活的意义。
陈宏军大多时候是倾听者。他的知识储备比肖春生更系统,但他更喜欢听肖春生用那种带着野性生命力的方式去解读、去质疑。那些枯燥的理论从肖春生嘴里说出来,仿佛都带上了冰场上的速度与激情。
他们并肩坐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背靠着厚重的书架,一本一本书地翻阅,一字一句地讨论。高窗外的光线移动,从明亮到昏黄,最后只剩下黑暗中彼此模糊的轮廓。
在这种封闭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陈宏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全。他不必担心贺红玲突然出现,不必在意叶国华大大咧咧的调侃,更不用害怕外人审视的目光。在这里,只有他和肖春生,分享着思想,分享着沉默,分享着这方寸之间的空气。
有一次,他们为了一个哲学观点争论到天黑,谁也说服不了谁。肖春生有些恼火,背过身去不说话。陈宏军看着他赌气的背影,心里却软成一片。他默默起身,凭借记忆摸索到门口,拉亮了那盏功率很低、昏黄如豆的白炽灯。
“春生哥,晚了,该回去了。”他轻声说。
肖春生回过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削弱了他的棱角,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脆弱。
陈宏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他走过去,向他伸出手:“走吧,你脚刚好,不能走太多夜路。”
肖春生看了看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脸上的不快渐渐消散,最终嗤笑一声,搭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行啊,宏军,现在都敢管着我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任由陈宏军搀着他,慢慢走出储藏室,融入北京的夜色。
陈宏军扶着肖春生,走在寂静的胡同里,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他能感受到肖春生手臂传来的力量和温度,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从那间储藏室带出来的、独特的旧书气味。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沉沦了。
不是对兄弟的友情,不是对强者的崇拜,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不可救药的、深沉的爱恋。这爱恋滋生在昏暗的储藏室里,滋长在那些泛黄的书页间,隐秘而疯狂。
他既渴望这夜色永远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这样并肩走下去,又无比恐惧这隐秘的心事会被这清冷的月光看穿。
他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不容于世。但他已经无法回头。那间暗室,成了他爱情的孵化器,也成了他所有痛苦与甜蜜的源头。微光虽弱,却足以照亮他内心那片汹涌而绝望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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