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军那天的爆发,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虽然当时激起了涟漪,但日子终究还是要往下过。只是,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他和肖春生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看似一切如常,却不再有之前那种毫无芥蒂的亲密。
陈宏军变得愈发沉默。他依旧会去肖春生家,但话少了,更多时候是默默地帮忙做些杂事,或者坐在一旁看肖春生和叶国华他们聊天打屁。他的目光依旧追随着肖春生,却更添了几分隐忍和痛苦。那场失控的宣泄,非但没有缓解他内心的压力,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绝望。他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被自己吐出的、名为“爱恋”的丝线,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肖春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试图找陈宏军谈过,但每次刚起个头,陈宏军就会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或者干脆低下头,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肖春生无奈,只好归结于陈宏军心思重,或许遇到了什么别的烦心事,想着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他天性豁达,并不习惯长时间沉浸在一种黏稠压抑的情绪里。
什刹海的冰彻底化了,湖水在春风下泛起粼粼波光。年轻躁动的荷尔蒙无处安放,冲突便更容易在街头巷尾滋生。
这天傍晚,陈宏军从学校出来,准备去图书馆还书。他心事重重地走着,拐进一条回家的近路——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他满脑子都是肖春生昨天和贺红玲并肩离开的背影,那样登对,刺得他眼眶发酸。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胡同深处晃悠着的几个吊儿郎当的身影。
直到那几个人故意挡在他面前,陈宏军才猛然惊醒。是几个生面孔,流里流气,眼神不善。
“小子,看你这眼镜戴的,像个知识分子啊,借俩钱儿花花?”为首的一个高个子,歪着嘴笑,不怀好意地逼近。
陈宏军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向后退去:“我……我没钱。”
“没钱?”旁边一个矮胖子上前推了他一把,“搜搜不就知道了!”
陈宏军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每一次,他都无力反抗,只能屈辱地忍受。而每一次,他都会更深地痛恨自己的懦弱。
“你们干什么!放开他!”
一个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胡同口响起。
陈宏军猛地抬头,看见肖春生如同神兵天降,逆着光站在胡同口,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他显然是从附近路过,听到了动静。
那一刻,陈宏军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是获救的狂喜,是狼狈被撞见的难堪,是更深的自卑,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因为肖春生的出现而涌起的酸涩暖流。
“哟,又来一个充好汉的?”高个子混混松开陈宏军,转向肖春生,眼神轻蔑,“识相点滚开,少管闲事!”
肖春生没理他,目光快速扫过被逼在墙角的陈宏军,看到他苍白的脸和紧抱书本微微发抖的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一步步走过来,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的闲事,我管定了。”肖春生停在几步开外,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
“春生哥……”陈宏军声音发颤,想让他走,这里危险,却又贪恋这片刻的被保护。
“妈的,给脸不要脸!”矮胖子骂了一句,挥拳就朝肖春生冲去。
肖春生侧身躲过,动作敏捷,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拉一拧,脚下顺势一绊,矮胖子惨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是打架的老手。
高个子见状,骂了句脏话,也从后腰摸出一根短木棍,朝着肖春生劈头盖脸砸下来。
“春生哥小心!”陈宏军失声惊呼,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肖春生反应极快,抬手格挡,木棍砸在他的小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闷哼一声,眉头都没皱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攥拳,狠狠捣在对方腹部。高个子吃痛,弯下腰去。肖春生趁机夺过木棍,扔到一边。
眼看两个同伙瞬间被放倒,剩下的两个混混有些怂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扶起地上呻吟的同伴,撂下几句狠话,灰溜溜地跑了。
胡同里瞬间只剩下肖春生和陈宏军两人,还有空气中未散的尘土和血腥味。
肖春生甩了甩被打疼的手臂,走到陈宏军面前,眉头微蹙:“没事吧?他们伤着你了没?”
陈宏军靠在墙上,惊魂未定,只是摇头,目光却死死落在肖春生刚才格挡木棍的左小臂上。深色的棉衣看不出什么,但他看到肖春生甩手的动作。
“你的手……”
“没事,蹭了一下。”肖春生不在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经历过战斗后的松弛和疲惫,却依旧耀眼,“你说你,走路也不看着点,这种地方是你能一个人走的吗?”
又是这种带着关切,却又无形中强调了他“弱小”、“需要保护”的语气。若是平时,陈宏军会觉得刺痛,但此刻,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方因自己受伤的事实,压倒了一切。
“对不起……春生哥,又给你添麻烦了。”陈宏军低下头,声音哽咽,巨大的愧疚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说什么傻话。”肖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触手却感觉到他身体在微微发抖。肖春生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行了,没事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默默走出胡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陈宏军沉默地跟在肖春生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看着他偶尔活动一下的左臂,心里的浪潮汹涌澎湃。
把他送回家,肖春生叮嘱了几句“以后小心”便要离开。
“春生哥!”陈宏军猛地叫住他。
肖春生回头:“怎么了?”
“你的手……让我看看。”陈宏军鼓足勇气说道,眼神里带着一种执拗的恳求。
肖春生本想拒绝,但对上他那双在镜片后泛着水光的、异常坚持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走回屋里,脱下棉衣外套,卷起了里面毛衣的袖子。
小臂上,一道狰狞的青紫色棍痕肿得老高,边缘甚至破了一点皮,渗着细小的血珠。在肖春生小麦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陈宏军的呼吸一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伤,是因他而起。
“都……都破皮了……”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伸出手,指尖悬在伤口上方,颤抖着,却不敢触碰,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小伤,过两天就好了。”肖春生不以为意,想把袖子放下来。
“别动!”陈宏军突然提高声音,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他的动作有些急,力道甚至带着点失控的蛮横。
肖春生愣住了,诧异地看着他。
陈宏军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脸颊烧得通红,但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那道伤口。“我……我去拿药箱。”
他几乎是跑着去找家里的药箱。手忙脚乱地打开,拿出红药水和棉签。他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把药瓶打翻。
他让肖春生坐在椅子上,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只受伤的手臂。当他的指尖真正触碰到肖春生温热的皮肤,感受到那紧绷肌肉下蕴含的力量,以及那道肿痕的凸起时,一种战栗般的电流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他屏住呼吸,用蘸了红药水的棉签,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伤口上。他的动作专注到了极致,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微凉的药水接触皮肤,肖春生下意识地肌肉收缩了一下。
陈宏军立刻紧张地抬头:“疼吗?”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虑,那浓烈的情感几乎要溢出来。
肖春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心里第一次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这眼神……似乎太过炽热,超出了兄弟关心的范畴。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疼。”
陈宏军这才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他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但托着肖春生手臂的掌心却一片滚烫。他涂抹得极其缓慢,仿佛要将这短暂的、被允许的触碰,延长到地老天荒。
空气中弥漫着红药水特有的气味,还有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逐渐紧绷的气氛。肖春生能清晰地听到陈宏军压抑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指尖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这太不正常了。
肖春生不是傻子,他或许在感情上有些迟钝,但并非毫无所觉。联系起陈宏军最近的反常,联系起他看自己和贺红玲时那种复杂的眼神,联系起此刻这过于亲昵和……充满占有欲的触碰,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的思绪。
难道……
就在这时,陈宏军终于涂好了药。他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依旧托着那只手臂,低着头,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心理斗争。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鼻尖甚至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肖春生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催促。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终于,陈宏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肖春生,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而炽烈的火焰。
“春生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
肖春生心头一跳,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下意识地想阻止:“宏军……”
但陈宏军没有给他机会。他像是怕自己一停顿就会失去所有勇气,语速极快,却又异常清晰地说道: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你看别人的眼神,受不了贺红玲站在你身边,受不了你只把我当兄弟……春生哥,我……我喜欢你。”
最后四个字,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狠狠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肖春生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肖春生彻底僵住,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怀疑过,猜测过,但当这惊世骇俗的话语真的从陈宏军嘴里说出来时,带来的冲击力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喜欢他?一个男人……喜欢他?
陈宏军说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只有那只手,还固执地、微微颤抖地托着肖春生的手臂。他死死地盯着肖春生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期待,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他在等待审判。
肖春生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震惊、荒谬、无措,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看着陈宏军,看着他那张因为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盈满水汽、写满卑微乞求的眼睛。
他想起他冲进胡同时,陈宏军那惊恐无助的样子;想起他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想起在储藏室里,他安静看书的样子;也想起他最近反常的暴躁和沉默……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此。
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肖春生心底滋生。不是厌恶,至少不全是。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措手不及的负担。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陈宏军逼疯的时候,肖春生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极力维持的平静:
“宏军,”他慢慢地、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臂从陈宏军手中抽了回来,这个动作,让陈宏军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熄灭的炭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肖春生看着他,眼神复杂,“我们是兄弟。”
“兄弟……”陈宏军惨然一笑,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滴在他还沾着红药水的手上,“我不想只做兄弟……春生哥,从你第一次为我挡住那管叉开始,从我跟着你滑冰开始……我就……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彻底的崩溃和绝望:“我知道这不对,我知道这很恶心……可是我没办法……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
他泣不成声,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凋零的叶子。
肖春生看着他这副样子,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更严厉的拒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他心里堵得厉害。他从未想过,一份感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站起身,背对着陈宏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你累了,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棉衣,没有再看陈宏军一眼,大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门被关上的声音,像最终判决的槌音,重重敲在陈宏军的心上。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终于失声痛哭。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更深的绝望和恐惧。他失去了……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哪怕肖春生没有打他骂他,但那抽回的手,那背过去的身影,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话语,比任何直接的厌恶,都更让他心如刀绞。
他把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撕开,换来的,是更远的距离。
而走出门的肖春生,靠在院外的墙壁上,仰头看着北京城昏沉的夜空,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但更乱的,是他的心。
陈宏军的眼泪,他那绝望的告白,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有些陌生,有些……复杂。
这一夜,对两人而言,都注定漫长而无眠。关系的天平被彻底打翻,通往未来的道路,布满了浓雾与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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