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淬炼让肖春生这块好钢愈发锋芒毕露。他不再是那个什刹海冰场上带着痞气的顽主,而是一名真正的战士,坚毅、果敢,肩胛如同山脊般能扛起责任。他入了党,当了班长,带的兵嗷嗷叫,军事技能在全团都排得上号。他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充满硝烟与汗水的土地,前途一片光明。写给叶国华和贺红玲的信里,也越来越多地流露出对军旅生涯的热爱与扎根部队的志向。
然而,命运的铁拳,总是在人最志得意满时,猝然挥出。
那是一次边境线上的实战演习,模拟夺控关键高地。肖春生带领他的班作为尖刀,负责撕开“敌军”防线。演习进入了最关键阶段,攻势受阻,“敌方”火力点构筑得异常刁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挥所的命令一遍遍催促。
肖春生趴在弹坑里,泥土和汗水混在一起,糊满了刚毅的脸庞。他透过望远镜观察着那个喷吐着模拟烟幕的机枪工事,眼神锐利如鹰。
“班长,怎么办?硬冲伤亡太大!”身旁的新兵有些焦急。
肖春生没说话,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路线和风险。他想起连长的话:“当尖刀,就是要插得进,打得狠,必要时,要有为了胜利不惜一切的觉悟!”
一种混合着责任感、荣誉感和军人血性的冲动,在他胸中激荡。他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极其冒险,但可能迅速打开局面的机会——从侧翼一处近乎垂直的陡坡攀爬上去,迂回接近,端掉那个火力点。
“火力掩护!”肖春生低吼一声,做出了决定。他检查了一下装备,如同猎豹般窜出掩体,利用地形地物,快速向那个陡坡接近。
子弹(空包弹)在头顶啾啾飞过,炸点(演习专用)在身旁不断爆开,扬起漫天尘土。肖春生的动作迅猛而精准,他将身体机能发挥到了极致。接近陡坡,他没有任何犹豫,开始徒手攀爬。岩石粗糙,布满苔藓,湿滑难行。他的手指被磨破,膝盖在凸起的石头上磕碰,但他咬紧牙关,一点点向上挪动。
高地上的“敌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火力开始向他这边倾泻。肖春生紧紧贴在岩壁上,感受着子弹打在身旁石头上溅起的碎屑。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向上窜去!
就在他手指即将够到坡顶边缘的瞬间,脚下的一块风化的岩石突然松动、崩塌!
“班长——!” 下方传来战友惊恐的呼喊。
肖春生只觉得脚下一空,巨大的失重感袭来。他试图抓住什么,但崩塌的碎石带着他一起向下坠落。天旋地转中,他的腰部重重地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一阵难以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
肖春生是在颠簸和消毒水的气味中恢复意识的。他发现自己躺在军用卡车的后车厢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担架。剧痛从腰部以下弥漫开来,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想动一动腿,却发现它们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沉重而麻木。
“别动!” 随车的卫生员按住他,脸色凝重,“你摔伤了,伤到了脊柱,现在不能乱动。”
脊柱……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肖春生的脑海。他是一名步兵,是尖刀班的班长,他的腿,他的腰,是他一切的根基!一股冰冷的恐惧,比身体的疼痛更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军区医院里度过的。检查、诊断、手术……医生的表情一次比一次严肃。最终的结果,如同最终的判决:腰椎爆裂性骨折,伤及神经,虽然经过手术保住了行走功能,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阴雨天会疼痛难忍,更重要的是,他再也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军事训练和任务。
这意味着,他的军旅生涯,提前画上了句号。
当指导员和连长带着沉痛的表情,将复员通知和伤残军人证放在他床头时,肖春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整整一天,没有说一句话。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那双曾经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热血拼搏,都在那场坠落中,摔得粉碎。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连同他那未曾完全展开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一起支离破碎。
他成了部队需要安置的“包袱”,一个曾经的尖子,如今的伤残人员。
巨大的落差感和失落感,如同无形的巨石,将他死死压在病床上,喘不过气。他甚至不敢去看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
消息传回北京,如同投下了一颗炸弹。
叶国华第一时间冲到陈宏军家里(他知道陈宏军和肖春生关系好,虽然最近有些疏远),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告诉了陈宏军这个消息。
“春生……春生他受伤了!很重……要复员了!”叶国华眼睛通红,声音带着哭腔。
陈宏军正在看书,闻言,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墨水晕染开一片深蓝,如同他瞬间沉下去的心。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剧烈的动作向后倒去,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尖利得变形,一把抓住叶国华的肩膀,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春生哥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比他自己受伤还要恐惧万分。那个如同太阳般耀眼、如山岳般可靠的春生哥,怎么会受伤?怎么会复员?
从叶国华断断续续、充满悲愤的叙述中,陈宏军拼凑出了事情的轮廓。演习、冒险、坠落、脊柱受伤、无法继续服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想象着肖春生从高处坠落的画面,想象着他躺在病床上得知自己军旅生涯终结时的绝望……那种痛,感同身受,甚至更为剧烈,因为他深知肖春生对部队的感情,深知那份骄傲被硬生生折断的痛苦。
“他什么时候回来?在哪家医院?”陈宏军急促地问,镜片后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就这几天,直接回北京,估计会先在部队医院观察一段时间,然后……”叶国华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很明显,然后就是回家,面对未知的未来。
陈宏军松开叶国华,在原地转了两圈,像一头困兽。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心疼、愤怒、还有一种……病态的、不该在此刻涌起的、隐秘的期待——春生哥回来了,他回来了!尽管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这种期待刚冒头,就被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压了下去。他怎么可以因为春生哥受伤而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他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见他!必须立刻见到他!他要确认春生哥还活着,他要看到他,哪怕只是远远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陈宏军如同魔怔了一般。他向学校请了假,每天一大早就跑到负责接收转院伤员的部队医院门口守着。他不确定肖春生具体哪天到,是哪辆车,他只能像个傻子一样,从清晨站到日暮,眼睛死死盯着每一辆驶入医院的军车,每一个被搀扶或抬下来的身影。
寒风凛冽,吹得他脸颊生疼,手脚冻得麻木,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个未知的时刻。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一辆挂着军牌的救护车和一辆吉普车驶入医院。陈宏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吉普车上下来了肖春生部队的指导员和连长(他见过照片),然后,救护车的后门打开,一副担架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
担架上的人,穿着病号服,外面裹着军大衣,脸色是病态的苍白,闭着眼睛,眉头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着。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带着痞笑的脸,此刻写满了脆弱和疲惫。
是肖春生!
陈宏军的呼吸骤然停止,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他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那张朝思暮想、此刻却让他心痛如绞的脸,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他看到了肖春生裸露在军大衣外、握着担架边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曾经在冰面上划出优美弧线、在篮球场上精准投篮的手,此刻却显得那样无力。
他看到了肖春生被妥善固定、但依旧能看出不自然弧度的腰部。
他的春生哥,他的太阳,真的……碎了。
陈宏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痛哭出来。他想冲过去,想抓住那只手,想告诉他“我在这里”,想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但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他看到了指导员和连长凝重的表情,看到了医护人员专业的、却透着公式化的动作。他算什么?他以什么身份冲过去?一个曾经被他厌恶、被他疏远的、有着不堪心思的“兄弟”?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卑,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只能像个偷窥者,躲在医院门口的立柱后面,贪婪地、痛苦地注视着担架被迅速推往住院部,直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他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痛哭。为肖春生的伤,为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也为他自己这卑微而绝望的爱恋。
肖春生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痛和一颗破碎的心。
而陈宏军知道,他等待的,或许不是一个重逢的机会,而是一场更为漫长和痛苦的凌迟。他该如何面对这个伤痕累累的肖春生?他那不曾熄灭的感情,在这片废墟之上,又将何去何从?
断刃归鞘,锋芒已折。而守护着这片残刃的人,心却比那冰冷的钢铁,更加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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