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的日子缓慢而煎熬，像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力气，却不知何时能见到彼岸。肖春生的进步微乎其微，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消沉交替折磨着他。陈宏军成了他与外界连接的唯一纽带，也是他负面情绪唯一的出口。他时而沉默，时而暴躁，将所有的沮丧和不甘都发泄在这个默默陪伴他的人身上。
陈宏军照单全收。他像是没有脾气的泥人，无论肖春生如何冷言冷语，甚至无理取闹，他都只是低着头，更细心地准备好一切，更卖力地搀扶他进行每一次痛苦的训练。他的沉默和隐忍，反而让肖春生偶尔在发泄后，生出更深的愧疚和无力感。
这种扭曲的平衡，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被打破了。
陈宏军学校有重要的实验无法请假，提前跟肖春生说好下午会晚些到。肖春生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腰部的旧伤在潮湿的天气里隐隐作痛，连同心情也一起发了霉。护工进来送了午饭，他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时，肖春生以为是陈宏军提前回来了，头也没回，语气不耐：“不是说了晚点来吗？”
门口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肖春生觉得不对劲，转过头。门口站着的不是陈宏军，而是一个穿着朴素、臂弯里搭着雨衣、手里提着沉重帆布包的女人。她约莫三十岁年纪，眉眼间与肖春生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沧桑和疲惫。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贴在额角，眼神里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忧虑与心疼。
是肖艳秋。他的姐姐。
肖春生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姐姐，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看着她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手指，看着她望向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母亲般的痛惜……一种混合着委屈、羞愧、还有久别重逢的酸楚，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
“姐……”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肖艳秋快步走进来，放下帆布包和雨衣，甚至顾不上擦一下脸上的雨水，径直走到床边。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头到脚，仔细地、贪婪地看着弟弟。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又怕碰疼了他，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他打着固定带的腰部上方，声音哽咽：“怎么……怎么就伤成这样了？疼不疼？”
简单的一句话，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心疼，瞬间击溃了肖春生所有的伪装和坚强。他一直强撑着的、作为男人的、作为战士的尊严，在长姐如同母亲般的关切面前，土崩瓦解。
他猛地别过头去，咬紧了牙关，不想让姐姐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但滚烫的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迅速浸湿了枕头。
肖艳秋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她没有再多问，只是坐在床边，用手一下下、轻轻地拍着弟弟的肩膀，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无声的安慰，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肖春生的情绪才稍微平复。肖艳秋拧了热毛巾，仔细地给他擦脸，动作温柔而熟练。
“接到部队的通知，我差点吓死过去……”肖艳秋的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颤抖，“紧赶慢赶，请假，弄介绍信，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春生，你吓死姐了！”
肖春生听着姐姐的叙述，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知道姐姐不容易，父亲还在农场，家里家外都靠她一个人撑着，自己不仅没能成为她的依靠，反而成了她的拖累。
“姐，对不起……”他低声道。
“傻话！”肖艳秋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跟姐说什么对不起！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伤了咱就治，治好了咱重新来！”
她的话朴实无华，却带着一种劳动妇女特有的韧性和乐观。她开始利落地收拾起病房，把肖春生没动的午饭拿去热，又从带来的帆布包里掏出自己腌的咸菜，煮的茶叶蛋，还有一双厚厚的、手工纳的棉鞋。
“医院的东西没油水，你尝尝这个。这鞋底子软和，等你好了下地穿，不硌脚。”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用忙碌驱散着病房里沉郁的气氛。
肖春生看着姐姐忙碌的背影，那颗在伤痛和绝望中冰冻了许久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慢慢开始融化。
傍晚时分，陈宏军顶着细雨，匆匆赶到医院。他推开病房门，看到里面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坐在床边给肖春生削苹果，两人低声说着话，气氛是他从未见过的、带着家庭温情的融洽。
陈宏军脚步一顿，有些不知所措。
肖春生看到了他，介绍道：“宏军，这是我姐。姐，这是陈宏军，我……朋友，这些天多亏他照顾我。”
肖艳秋抬起头，打量着陈宏军。她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审视，清晰而透彻。她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书卷气，也看到他眉眼间的疲惫和拘谨，更看到他看向自己弟弟时，那下意识流露出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关切。
“宏军兄弟，谢谢你啊。”肖艳秋站起身，真诚地道谢，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肖春生，“春生脾气倔，难为你了。”
“没……没有，阿姨……不，姐姐，”陈宏军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春生哥他……他对我很好，照顾他是应该的。”
肖艳秋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了然的目光，让陈宏军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肖艳秋的到来，像一阵温暖而有力的风，吹散了病房里积压的阴霾。她接手了大部分照顾肖春生的工作，她的照顾带着家人特有的熟稔和不容拒绝的强势。她会给肖春生讲家里的情况，讲父亲的近况（尽量挑好的说），讲街坊四邻的趣事，用琐碎而真实的烟火气，将肖春生从自怨自艾的泥潭里一点点往外拉。
她也没有排斥陈宏军。相反，她看得出这个年轻人是真心对春生好，虽然那感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但只要对春生有利，她便默许了他的存在。她甚至会留出空间，让陈宏军继续搀扶肖春生复健，在她去做饭或者清洗衣物的时候。
有了肖艳秋坐镇，陈宏军感觉压力小了很多，也自在了不少。他不用再独自面对肖春生所有的负面情绪，也不用再为如何更好地照顾他而绞尽脑汁。肖艳秋像一根定海神针，稳定了病房，也稳定了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
复健依旧痛苦而漫长。但在肖艳秋的鼓励和陈宏军的陪伴下，肖春生的心态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不再那么抗拒，也不再那么容易崩溃。他开始真正接受自己受伤的事实，开始为了不让姐姐担心，为了不辜负陈宏军的付出，而更加努力地去完成那些枯燥痛苦的动作。
有一次，他在陈宏军的搀扶下，第一次不用平行杠，独立行走了三步。虽然只有三步，虽然结束时他几乎虚脱，浑身被汗水湿透，腰疼得直不起身，但他脸上，却露出了受伤以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成就感的笑容。
肖艳秋在一旁看着，捂着嘴，喜极而泣。
陈宏军搀扶着肖春生，感受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脸上那久违的笑容，觉得这些日子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报偿。阳光透过雨后的云层，洒在肖春生汗湿的脸上，那笑容，仿佛让整个世界都重新亮了起来。
他知道，春生哥的“战场”转移了。从保家卫国的边疆，转移到了这间小小的复健室，转移到了与他自身伤痛的搏斗中。
而他和姐姐肖艳秋，就是站在他身后的战友。他们或许无法代替他疼痛，但他们会陪着他，直到他重新找回站立的力量，直到他再次成为那个顶天立地的肖春生——哪怕，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
长姐如母，守护着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他，陈宏军，则怀揣着无法言说的爱恋，守护着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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