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里有小厨房，芙蓉在那里完成了她的果脯制作。
在外面就能闻到糖霜的甜蜜，它刺激着小孩子们口水直流。
“都别动！这是给姐姐的！”芙蓉将果脯放凉时，挥手像驱赶鸡鸭鹅那样驱赶前来的少男少女们。
“我比你大，也是你姐姐。”杜鹃这时候溜进来，芙蓉要去逮她，可她灵活得像个兔儿轻轻松松躲过了芙蓉的逮捕。
芙蓉跺脚时震得案板上的糖霜簌簌扬起，眼角余光瞥见灶台上煨着的银耳羹正咕嘟冒泡。
她突然狡黠一笑，抄起木勺舀了勺滚烫的糖水，作势要往杜鹃身上泼：“偷吃果脯的要被浇糖汁儿腌成蜜饯！”
“救命啊！谋杀姐妹啦！”杜鹃怪叫着撞开雕花木门，却迎面撞上抱着戏服的青衣。
三个人跌作一团，戏服上的金丝线缠在杜鹃发间，芙蓉手里的木勺“当啷”砸在青砖地上，溅起的糖汁正巧滴在小丫头端着的胭脂盒里。
院里晾着的戏服被惊起的风掀起，绸缎翻飞间传来苏妲己的怒吼：“哪个小兔崽子把我的绣鞋踩进泥里了？”
芙蓉和杜鹃对视一眼，同时伸手去捂对方的嘴，却双双被沾着糖霜的指尖糊了满脸。
远处传来吆喝声，正是开饭的时间，混着果脯甜香的清风里，隐约飘来街道馄饨摊的吆喝。
芙蓉用袖口胡乱蹭着脸，糖霜在鬓角结出亮晶晶的痂。
“我去找敖姐姐！”芙蓉把木勺往案板上一敲，杜鹃正费力解着缠在发间的金丝线，闻言眼睛一亮：“我也要去，正好莲花姐姐也在那边！”
两人踢踏着沾满糖霜的绣鞋往外跑，裙裾扫过晾着的戏服，惊起几片飘落在银耳羹里的桂花。
“她啊……一大早就被洋车下来的人给邀请走了。”莲花抱着木桶，里面是需要清洗旧衣，面对两个丫头的询问，她回答道。
“……好吧。”芙蓉泄气，杜鹃并不是找敖丙的，她问莲花最近在敖丙身边感觉怎么样。
莲花开始沉默。
芙蓉以为这丫头又要说些辱敖丙的话语时，“待在她身边感觉很凉快。”莲花这么形容，“如果现在是炎热的夏天，就更好。”
“这……”杜鹃和芙蓉相视一眼，都不太能理解莲花说的意思。
副班主张秋钰今日从南方义演回来，闻言奇怪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张先生…”“先生……”
晨露沿着卢府门檐的蟠龙纹滴落，敖丙收起油纸伞，指尖在伞骨上轻轻一旋，甩去水珠的动作优雅如展扇。
“先生，太太，敖小姐到了。”
门房拉长的声调惊动了正厅里的众人。
卢夫人原本正在给丈夫揉太阳穴，闻声立即放下手，整了整绛紫色团花旗袍的立领。
她眼角细纹里藏着疲惫，却还是堆出笑容：“老爷，丙儿来了。”
卢老爷“嗯”了一声，把水烟袋往茶几上一搁。
他近日为财政部审计的事焦头烂额，眼白泛着血丝：“玉琮呢？”
“说是去洋行取订婚戒指……”卢夫人话音未落，就听见西厢传来留声机的爵士乐声，混着女子娇笑。
她脸色一白，急忙向管家使眼色。
敖丙已经踏进了花厅。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暗纹旗袍，领口别着小小的珍珠领针，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玉簪花。
“伯父，伯母。”她行礼时颈线弧度完美，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倨傲。
卢老爷打量这个未来的儿媳。
他当初选中敖家，图的是他们沪地老派商贾的财力，却没想到这姑娘如此难拿捏——表面恭顺，骨子里却像块焐不热的青玉。
“好孩子，坐吧。”他指了指黄花梨木的圈椅，“我们请你来，是想讨论婚期……”
“父亲何必着急？”卢玉琮的声音从雕花门扇后传来。
他西装革履进入，领带上别着钻石领针，左颊还沾着半个口红印，“敖小姐不是最讲究‘新式做派’么？”
敖丙的目光在那抹胭脂上停留了一瞬，旋即平静地移开：“二少爷说笑了。”她端起茶盏，腕上翡翠镯子与瓷器轻轻相碰，“《申报》明日要刊登新婚姻法解读，我倒觉得，不妨先请二少爷过目。”
卢老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卢夫人连忙拍他的背，眼睛却红了：“玉琮！你明知道你父亲血压高……”她转向敖丙时，语气软了几分，“丙儿，婚事是两家早就说定的。你父亲上次来说，嫁妆都备好了……”
“母亲！”卢玉琮扯松领带，露出脖颈上的吻痕，“您何必求她？敖家不过是个暴发户，她敖丙在报社写那些伤风败俗的文章，真当自己是什么新女性？”
他突然俯身撑在敖丙的椅背上，“听说你采访过工部局的女秘书？怎么，想学洋婆子那一套？”
茶香氤氲中，敖丙缓缓抬头。
她凝夜紫的眼睛像夜幕繁星：“二少爷上周在礼查饭店包房时，似乎很欣赏那位会说英语的交际花。”
厅内一片死寂。
卢老爷的烟袋“啪”地掉在地上。
“混账！”他突然暴起，抓起茶杯就砸向儿子，“财政部正在查海关贪污案，你还在外面——”
“老爷！”卢夫人扑上去拦，翡翠耳坠甩出一道弧光，“您的心脏……”
卢玉琮抹去溅到脸上的茶水，突然笑起来：“父亲何必动怒？”他伸手去拽敖丙的手腕，“横竖这婚事您情我愿。敖小姐，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玉琮！”卢夫人突然尖叫。
她从未如此失态，精心描绘的柳叶眉扭曲着，“你非要气死你父亲吗？敖家虽然在北平的根基浅，可他们厂子里那些新式织机…和人脉关系…”她猛然住口，意识到说漏了嘴。
敖丙轻轻抽回手。
卢夫人赶紧转移话题，指尖在她腕上的玉镯轻轻一叩，“这镯子成色不错，是敖老爷给的嫁妆？”
敖丙微笑不变：“是家母的遗物。”
气氛一滞。
卢老爷咳嗽一声：“听说敖小姐在报社做代笔？女子抛头露面，终究不妥。婚后还是安心相夫教子的好。”
卢玉琮笑意却不达眼底，接话道：“敖小姐的文采我是佩服的，不过卢家确实不习惯女眷在外奔波。”
“下个月十八是个好日子，你们看如何？”卢老爷道。
敖丙指尖一颤。
下个月？她原以为至少还有半年时间周旋。
茶杯中自己的倒影扭曲了一瞬，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全凭伯父伯母做主。”
“太仓促了。”卢玉琮突然开口，“我在外交部的入职手续还没办妥，新房也要重新修葺。不如定在下半年腊月？”
卢老爷眉头一皱，卢夫人连忙打圆场：“腊月也好，年关喜庆。丙儿觉得呢？”
敖丙暗暗松了口气：“好。”
半年…还有时间挣扎一下。
卢玉琮盯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暴怒：“一天到晚装什么清高！你们敖家攀上卢家，不就是——”
“够了！”卢老爷拍案而起，却又踉跄着扶住桌角。
他望着敖丙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疲惫至极：“就……就腊月吧。原本婚期应该是我们和你父亲商量，奈何最近你父亲时常被公家找去……”
“我知道了。”
敖丙走向大门时，听见卢夫人在身后啜泣，和卢玉琮摔花瓶的巨响。
她撑开伞，水珠在伞面上敲出密集的鼓点。
管家追出来递上一只锦盒：“二少爷让给您的…”
敖丙打开盒子。
丝绒衬里上躺着一对绞丝金镯，式样老旧得像前清遗物。
她合上盖子，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告诉二少爷，我更喜欢自己买的钢笔。”
最近一直在下雨，敖丙觉得就和她的内心是一样的。
“也是，世家送来的钢笔总归比不得下九流地方的。”卢玉琮突然出现，他的头发和衣服被打湿了。
他挥手让附近佣人们离开，单独留下空间给两人。
也不算是，值得信任的管家，他还是留下了，出于双方名声考虑
“少爷即便再不喜欢联姻，也没必要采取作践自己名声的办法，做出降低自己格局的行为。”敖丙也反应过来了，对方想在自己这里竖一个“大男子”“花花公子”“不讲理”的名声，希望自己开口主动退婚姻。
他还能完美隐身。
敖丙见对方许久没说话，转身欲走，却被卢玉琮一把拽住手腕，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丝滴落在她手背，带着几分凉意，察觉不妥当，又飞快松开。
“敖小姐就这么着急走？”卢玉琮恢复平静，脸上露出是和以前放荡不羁不一样的沉着，“还是怕面对我这见不得人的模样？”
敖丙轻轻挑眉，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衣衫和狼狈的模样，“二少爷若是想通过这般模样逼我退婚，怕是打错了算盘。”
她手腕微动，不着痕迹地揩去雨水：“婚姻之事，从来不是儿戏，即便你我不喜，也不是这般胡闹就能解决的。”
卢玉琮闻言，嗤笑道：“敖小姐，我知道你现在是想学秋志士，心却比，男儿烈。借着报社的笔杆子，妄图在这世道闯出一片天。可你别忘了，你终究……”
“二少爷似乎对我了解颇深。”敖丙淡淡一笑，眼中却毫无温度，“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灰蒙蒙的天空，“婚姻于我，是责任，也是束缚。但家里既已应下，便不会轻易反悔。除非……”
“除非什么？”卢玉琮下意识问道。
“除非二少爷能拿出让我信服的理由，或是做出真正能改变这局面的事，而不是像个孩子般用这般拙劣的手段。”
敖丙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着手背，仿佛刚才被触碰的地方有多脏一般，“否则，这场戏，我们恐怕要继续演下去了。”
卢玉琮看着她这副淡然的模样，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正欲开口反驳，却见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
车窗摇下，露出敖广那张布满愁容的脸。
“伯父！”
“丙儿，上车。”敖父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他只是对卢玉琮点头一笑。
敖丙微微颔首，不再理会卢玉琮，径直朝着轿车走去。
卢玉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拳头，雨水混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改变……他都那么作践自己名声了，怎么反抗都没有用，甚至恶心敖家以此希望对方闹大，让婚礼不作数，但还是没有用。
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少爷，咱们回去吧，你现在淋雨，怕是要着凉。”
“着凉？”卢玉琮摇头，“我看是心凉！”他转身大步朝着府内走去，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在雨中渐渐被冲刷。
敖丙上了车，还未等她开口询问，敖广便重重叹了口气：“丙儿，财政部那边的压力越来越大了。卢家如今自身难保，这桩婚事……”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无奈。
“父亲是想让我退婚？”敖丙平静地问道。
敖广摇了摇头：“我自是不愿你为难，可如今形势严峻，若能借此机会与卢家撇清关系，或许能保我们敖家平安。”
“那敖家呢？背负一个…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不管不顾的名声？”敖丙知道她一直都不是一个人，她没能完全和敖家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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