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都不让她独自下山，两人携着露营灯踏上已然熟悉的路径。“来回才十几分钟，一个人去就行了嘛。”宋允雪扶住树枝抄近路，“难道，你怕黑？”
闵玧其呵了声，举高灯：“就当是我怕黑。”这会胆子倒是大得不行，荒郊野岭的夜路也敢一个人走。
不过很快，他们回到光亮处。约瑟夫和家人们围着看电视，餐桌边还有两个客人在喝热可可。给他们拿了喷雾，约瑟夫沿宋允雪视线望去，拇指一挥：“我们自酿的，葡萄酒！”
“要两瓶。”
闵玧其迅速扭头，可阻止不及。目睹她一手拎一个瓶子走在前面，他无奈摇头：“这几天你喝太多了。”
“这你也知道？谁多嘴的。”宋允雪回身，“夜晚那么长，总得有点消遣呀。”
观景台上，她坐在没有围栏的边缘，朝放完背包出帐篷的他招手。灯又熄灭了，闵玧其走向那个模糊人影。“小心点，下面悬空的。”
最终，他还是跟她一样，双腿吊在木台之外。允雪递来酒瓶，他轻轻推了回去。“我喝水。”这野外，起码得有一个人完全清醒。
没有风，也没有月亮，连星星都躲在云后。他们面向的东边是平原，是田地或荒野，黑得像海，间或亮着灯的房子似一艘艘夜航的小船。视网中更暗的一道，是蔓延往北的矮山，他们坐在最低的一个山头上，聆听身后树林里疏朗的虫奏。
这一刻，不知道是否该说话。不说话也不错，今天他与她一直在对话。也正因如此，闵玧其清楚，允雪跟上次见面时的她是两种状态。这些天，过得好吗？睡得好吗？有没有人在面前说过什么？布达佩斯的两天，有他们陪着，开心点吗——
他一句都问不出口，也似乎能想象出她的回答。或许，她宁愿他就这样待着，让那颗足够坚强的心在安静中自愈。
是宋允雪打破了安静。在他神思兜兜转转、徘徊不前时，她搁下喝到一半的酒瓶，说：“糟了。”
听上去像声叹息。闵玧其向左扭头，想在黑暗中尽力看清她。连轮廓都只是勉强。
她仿佛知道他在看她。因为那道声音朝向了他。“想起一个月前，第一次撞上镜头的时刻。”
“在Binocular楼下那次？”
“你知道？”她转了回去。“是啊。那时我刚好和加文·豪斯一起——他、你也知道？”她又问，“好吧。他当时说过，我的生活会变得很不一样。”
“说得对吗？”
宋允雪含糊地哼了声。“确实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感受。一个月过去，才意识到是什么样的变化……那时，我并不在乎。而且，认为自己能一直不在乎下去。”
他在她身边轻轻地呼吸，她能感觉到。“回韩国的几日，见到了你们。更让我在乎的，一同遭受着外界压力的……我却发现，这些关系似乎很脆弱。也许值得探索，但当外部阻力一来，它们在我脑中一厢情愿成立的理由，就自动瓦解，不堪一击。我想，有什么东西能在高压下不发生畸变？”
她嘲弄似地一笑。“如果注定滑向面目全非，那就在无法变得更好时——通通斩断算了。这回，没人告诉我要这样做。是我觉得只能这样做。”
宋允雪停下了。过去一会，闵玧其说：“可你没有。”
“是啊。”她似乎低着头。
许久，他声音响起。“那次见面，我就在担心你。”
她沉沉笑了两声。“我以为会习惯的。即使在音乐节那天也这么想。看到那几张照片，甚至有点麻木。你知道吗？因为发出来的是粉丝，我很好奇。好奇他们，或者别人，是怎么想、怎么说的。所以那几天，偷偷去翻评论。”
“都看了？”
“什么言论都看见了。太过自信，没料到它们会深深作用在我的情绪上，甚至在工作中也无法控制。我对着杰米斯发泄。呵，虽然他当得起——但我确实不该那么做。”
她声线低落下去。闵玧其没有问，又不是不清楚杰米斯彼时发过什么。这会，他的眼睛大概更适应了黑暗，她的身影好像清晰了一点点。
“现在，不看了吧？”他说。
“不看了。可以说有意隔绝。只是……它们已经无孔不入。几日内形势步步跌落，也不能两眼一蒙、不管不顾吧。发生了什么？一桩接一桩……直到以前的我像被剖解了，一块块碎片制成一道道菜，呈上论坛、自媒体、电视台——好了，我终于！终于觉出害怕。”
她深吸一口气。闵玧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屏住了呼吸。他将手向后撑，撑起身体，往她身边再挪近几寸。两人的肩膀能碰到一起，因此，他也感受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颤抖。
宋允雪并未躲开这接触。深呼吸数次，她再开口。“我以为我不会惧怕那些恶意。但每当见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从一张张脸上判断他们究竟是善意、还是伪装起来的歹心——我就知道，我可能高估了自己。”
“一想到，我们竟然要长期暴露在各种目光下，一言一行，表情，眼神，都会被加以分析。生长的痕迹，内心的**，甚至自己都没察觉的情感——总有人宣称能将你一览无遗！就像、就像赤身站在了荒原中。玧其啊……真的不会，不会遍体生寒？”
“当那些——外貌、才华、作品，看似属于自身、亦能被轻易剥离的东西，当它们再也得不到认可的时候，那剩下的、遗余的自我，还能被发现、还能被珍视吗？还有人哪怕去看、去听见吗？”
“很难吧。世界像个巨大迷宫，人和人被分隔在一个个死胡同。到处都是高墙。”
听到一下急促的抽气声，闵玧其缓缓抬起右手。手指深入黑暗，穿过黑暗，触摸到他没办法看见的泪水。
如同攀上一张正在融化的脸，他的手指轻柔、虔诚、小心翼翼。指背擦去温热的泪，指腹抚摩微凉的皮肤。她仰着头，动也不动，任由眼、鼻、唇都被他整个手掌的温度所包围。
这一刻，他失去了所有声音。言语是多么无力，根本承载不了他汹涌的、无处安放的爱怜。而他更不知道，她是否需要这股——訇然而起，天倾地转山崩石飞，却也渺不足道、生怕只会成为冒犯的……爱怜。
宋允雪偏了偏头，似将脸放进他手掌一样。
“纸巾，”她闷声说，“有吗？”
闵玧其收回手，在身上各个口袋摸索。“这里。”他撕开包装，抖开纸巾，将它盖在她脸上。宋允雪接住，擦掉眼泪，还用力擤擤鼻子。
“嗯？”她眯眼，探去他的方位，“你笑了？”
“没有啊。”闵玧其忙道。
“是有点可笑。”她嘟哝，“我不说了。”
感受着她在身边动来动去，黑夜中，他面上的微笑停留了很久。等她再坐好、静下来，他开口：“那你想不想——听我说话？”
她点头的动作经由相碰的肩膀传过来。闵玧其蜷起一条腿，撑着下巴，开始讲以前的事。出道前、出道后，年少时、成名后，在几近忘却的记忆与难以忘怀的回思之间往复穿梭，漫无目的，东飘西荡。宋允雪一直紧紧靠着他，不时发出回应的轻哼。
他能感知到她的恐惧在慢慢退却，被平静取代。喝了点水，他问：“困吗？”
“我在认真听呢。”她撞撞他，“所以，明白你在说什么。”
宋允雪摸着身后的木板，费力站起来。伸展了下僵硬的肢体，她远眺一望无际的黑暗。“没有人能不恐惧。”
他好像在回头。宋允雪右手往前探，扶住他肩膀，左手划两划，碰到之前放在旁边的酒瓶瓶颈。瓶底朝天，痛饮到尽，她用手背擦擦下巴。“也没有人能不愤怒。”
“我会向他们说，专辑如期发行。有人等着看我笑话，这种时候，我大概应该表现得不在意，很酷，毫无顾忌。但——没法假装，我就是不想屈服。”
闵玧其握住肩上的手。她声音比之前坚实多了。
“他们在等我退缩，或者等我以受害人、落败者的姿态出现，摊开伤口好让他们再度啄取血肉。”她轻蔑地笑了下，“不。我偏不。”
一句话从闵玧其头顶越过，弥散在前方的黑色里。是句脏话。
他的手一下被捏紧了。“这回被我抓到了吧！你在笑！”宋允雪弯下腰冲他说。闵玧其拉着她要站起，声音中的笑意还没消退：“不是这么骂的。”
刚站稳，他就仰头大喊一声。宋允雪有样学样，一个字接一个字，从一种语言切换另一种语言。五花八门的脏话从山顶掷入黑夜，标枪一样击穿虚空，刺入水面般无形飘散。
“这句是？”
“西语。”
“你还会弹舌？”
“我会的可多呢。”
“哪学来这么多骂人的话……”
“其实刚才那两句——我编的。”
眼前的黑暗泛起阵阵涟漪，他们释放的笑声在观景台上回响。“不能继续了，”宋允雪俯身撑着膝盖，“山下会听到的。”
“连虫都吓得闭嘴了。”闵玧其说，“还有多久日出？”
谁都没将手机带在身边。他们回到帐篷，发现离六点只剩下一个多小时，不想去睡，于是在山坡上下打转，还回去洗了把脸。
“是我的错觉吗，现在没那么黑。”宋允雪喃喃。
两个人肩靠肩，抱着膝，仍坐在几乎坐了一夜的位置。闵玧其偏头：“不是错觉。”因为他能看见她眼里微弱的光亮。
不知再过多久，宋允雪打了个哈欠。透过泪花，她隐隐辨认出地平线。眨动双眼恢复清醒，她说：“天要亮了。”
闵玧其嗯一声。多漫长的夜都会过去，他却说不清，自己盼不盼望迎来日出。当黑暗遮蔽住视线，其余感官都在延展，探向了无边无际的空间。他和她的心灵，同在一片广袤无垠之境。而天亮以后，他们好像就得离开这个立于世外的幻域了。
“玧其。”她在唤他。
“我好像想明白了。为什么最后这首歌只到一半，写不下去。”
她的新歌写了半个月仍未完成。并非因为这漫长的八月里发生的事？他侧侧身，注视她。
天色微明，她双唇抿了又抿。他耐心等待，终于听到她往下讲。
“对我而言，音乐——无法说谎。作品就是灵魂的一小片。不诚实，不敢正视自我，惧怕不能掌控，就真的无从掌控。因为音乐、或者说艺术——难以容忍谎言，我似乎能够借此看清自己想要什么。”
字词间的空隙，林中亮起第一声鸟啼。清风拂过层层树冠，云雾涌动，平原上分出了颜色。世界正在醒来。
我想要的，是爱。我想——去爱。
是啊，很难界定爱是什么。生理机制？孤独的产物？某道来自天外的启示？可不论它是什么，我都想去体悟，去探求。不是静待天赐、不是期望被择中，我想亲手去选，去构建足够长久的、深刻的联系。我无法不被这个愿景所吸引。
这种渴望是羞耻的吗？不知道，也不想再去在意了。如果爱亦是一种**，那么我希望拥有满足这种**的勇气。
东方泛白，闵玧其凝望着她。
你爱……
爱着……
爱着人吗？
百转千回，他断续地，问出这一句。
我想是的。宋允雪回答，感到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垂下眼，然后像她一样，遥望天边。这是最后的静谧时刻。
深沉的蓝彻底消隐，天底的稠云不再凝着灰色。光线寸寸漫溢，太阳将要出现。
想吻我么？
闵玧其倏地转头。“什么？”
她没在看他。正当他以为幻听，宋允雪才侧过头。她神情安宁，带一点好奇、一点洞悉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描过他的脸。
他既无回答，亦无动作，只是对视。过去一刻，宋允雪慢慢移开视线，正要回到远处——
她后颈被一只手托住了。不知何时抬起的右手，隔着一层头发，仍让她感受出不轻不重的力度。
不要后悔，闵玧其想说。然而无需言语，他从她眼睛中得到答案。
第一缕红色光芒绽放。他们互相靠近，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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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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