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子睡醒,夏侯仁照顾他穿衣洗脸,又给他梳头。他想着梦境出神,心不在焉抬头一看,赫然揪起双髻,师兄竟给他梳个娃娃头!师兄拿着梳子,直笑“好玩儿”,他又不敢闹,瘪嘴低头被拉出门去,逢人看他脑袋就乐,甚至上手摸摸,一时间都变得亲和了。
夏侯仁领他请安。普老剑客慈爱依旧,看他头上乐道,“这样孩气多了!脸色也好不少,看来身子更好了!你师兄最疼人,有事跟他说,和我是一样的。” 他和白一子说几句,又交给夏侯仁,笑着,“再到后边给你们师叔见见,叫他也喜爱喜爱。”
到后屋去,于和正别簪绾发,片刻后夏侯仁带他过去,“这是于师叔,咱们三师叔。”
白一子请安后,于和看他头上便乐,“小孩儿就该是这样,这回顺眼多了!” 正要伸手摸他,小孩“哧溜”躲到夏侯仁身后,一看见于和,他这怕美人的毛病这立刻犯了。
“师叔勿怪,他有点怕人,” 夏侯仁赶紧说话,悄悄哄他见人,“你不知道,于师叔与我们最好,若有事不能跟师父讲,跟于师叔说准能成。” 白一子压下心绪,匆匆见过。
“我瞧瞧你。” 于和拽他看罢,玩笑道,“往后混熟了,怕是个野猫崽子,呲牙咧嘴地淘气!” 虽然年岁小,却满眼锐气,必是心急性烈,行动乖张之辈。
这日热闹,普渡于和得闲同到场中,名师执教引得四下轰动,夏侯仁领白一子坐在一旁,眼前一拨接一拨峨嵋弟子锻炼行功。小孩今日格外精神,两眼不错地盯着招式,他未入武道,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夏侯仁几回犹豫,想与他说说离魂梦游的事。
“师弟,昨晚睡得好么?有心事么,若相信师兄,不妨讲来。” 心事过重,岂是好事。
白一子想了想,“只是做了个梦,有东西追我,便斩一气,最后掉进井里。” 他索性都说出来,“我掉进井里过,我后娘推的……她要害我,骗我到井边,就推我。”
“她对你好吗?她虐待你?” 夏侯仁问得小心翼翼,怕他伤心。
白一子一直摇头,“从没有。”
“那是为何?” 无有动机,何故害人?
“因为他。我猜。” 他把头埋下,神情难忍。
“他?”
“我,舅舅……” 他艰难地卡在喉咙里。
夏侯仁听着糊涂,怎么又来个舅舅,越发烂账了,大抵是他后娘的兄弟。没待他问,白一子径自说,“我爹出去收账,突然被人杀了,说是遭了劫匪。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日子难过,我懂。” 他却咬紧牙关,“我爹死了,他就到我家,给我爹操办丧事,打发亲戚乡邻,她说是我舅舅,说我没长大,家里不能没男人,他来管家。可我越发觉得家不是我的家了。”
“他才不是我舅舅!他不是个东西!我爹行走一辈子,谁都说他好,怎会和人结仇?我常想不通我爹到底怎么死的!到底谁杀了他!那天,我看见他们……” 白一子露出与年纪不符的崩裂神色,“难怪他从不待见我,每日嫌怨我不是他的种子!可那是我的家,在我爹的房里,怎么能……”
“你看见什么?” 夏侯仁顺口一问,却出口后悔,他实在蠢极。放低眉目,歉声道,“师兄不是故意的……” 他捧着小孩的脸擦眼泪,脸蛋都搓红了。
白一子摇头,抬眼正见夏侯仁秋水横波,远山凝黛,思凡仙子也不过如此,每当痛诉凄惨,夏侯仁总是一腔悲悯,满目垂怜,他竟在一个男子身上寻到母亲的慈爱与柔韧!刹那,白一子陡生荒唐,恨不能更具声色地诉出惨痛,让满腔疼惜倾倒他一人身上,实在享受,实在惬意。悲情处,白一子往他怀里一抱,小孩儿找娘,顺理成章。谁让夏侯仁是个不争气的,看着白糕似的香甜小孩儿就心软。
“师兄说件事,你别害怕。” 夏侯仁拍着他,道出昨夜插曲,“你睡得不好,舞刀动剑,吓死人了……恐你惊掉魂魄,故不敢喊醒。”
白一子耷拉脑袋叹气,“谁叫我心里有事,闭眼都不静心……” 踌躇片刻,像做足了决定,认真对夏侯仁说,“师兄,我想学武功。” 想逃脱升天,唯有剑斩冤孽。
“你说什么?” 昨日还满心彷徨,眼下竟如此坚决。
他睁着乌黑的眼仁又说一遍,“我要学武功。”
夏侯仁详实回禀,引白一子面见师父。
“你当真要学武么?” 普渡问他。
“是,请您成全!” 白一子咬牙认下。
“若是学成,你想做什么?” 普渡正坐上方,和蔼又严正。
“我……” 我想报仇。白一子五内翻腾,心事冲到胸口,却生压下去。他是小孩儿,却已明事理,若一雪前仇,必死活分明,道门重地,他不敢说。他悄悄看了眼夏侯仁,他的心只有夏侯师兄懂吧……
纠结惶恐之际,一只历遍岁月的温暖手掌落在头顶,抬头仰看,正是师父。普老剑客未置一言,慈爱的双眼令他潸然落泪,仿佛看到父亲重来人间,再见自己,他是父亲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和牵挂。
“师父!教我武功吧!求您了!” 他哭着,伏地叩头,“为我自己,为我爹,为我的家!我无凭,无据,无处诉苦,无门鸣冤!弟子一无所有,唯有自身,凭一命一力搏个是非有主,恩怨分明!您既救我,何忍我苟且得活,将就一生!”
可普渡听闻却连连叹气,“你是个聪明孩子,得生不易,又何必作孽,固执因果?为师不想你跌进深渊,万劫不复,你明白么?”
白一子早已听不下,普渡越劝说,他执念越重,像积年旧伤返痛,那股剜心的滋味难与人道。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有不停地磕头,求个自证了结之道。不多时,地上印出一片红记,赤色模糊。
“师弟!” 夏侯仁惊住,未料他执念至此,他后悔带白一子来见师父……
“纵然万劫不复,我也要,善恶有报,阴司分明……落井的是我,万劫不复的也是我,我不服……为我的家,我要回家!”
这口井太深。那日起,原来他一坠再坠,从没停过。
普渡走下正座到他面前,满眼痛惜,“恕为师不能传授,你这副样子怎能行功,我不能害你。”
夏侯仁不忍他头破血流,薅住后领,掐他后颈,把犯倔的小子硬揪进怀里。而普渡负手背身,留与他们一句,“带他去吧。”
“走吧,师弟……” 他连拉带拽拖白一子出去,剩普渡孤立室内,心思煎熬。
白一子头上破了一块,顺脸流血,很是骇人。夏侯仁疾步领他回去,边走边擦,沾红衣袖。白一子才想起疼,就地耍赖,哪里肯走。他哭个不住,嘴张老大,挤出成串的眼泪。夏侯仁不知如何是好,说也不是,打也不是,站在身前给他挡风,别让凉风灌进大张的嘴里。
忽听一声嫌斥,“谁在外头号丧!” 夏侯仁吓了一跳,转眼一看,可不正站人屋外。
除了于和还能是谁?于和撑窗看见他俩,故作诧异,“是你俩。” 取笑道,“你也是年轻不懂事,哪有在外边打孩子的,叫人看见多不好。”
夏侯仁直叹气,没心玩笑,“我怎会打他?行至此处,搅扰师叔,我们这就过去。”
“你等等,他头怎么破了?” 于和看见,多问一句。
他不知从何回答,“这说来话长……”
“进来说话。” 于和唤他们进门。
“于师叔请咱们玩儿,你别再哭了。” 夏侯仁带他进去,哄住哭声。
那人端出几样药,给小孩儿看伤,不冷不热地言语,“好样的,在哪玩个脑袋开花?” 白一子哭丧着脸,缩成一堆,听之任之,清理伤口疼得他哼哼。于和给他敷药,把头包住,听夏侯仁把事情说道一遍。那双手可没得闲,玩球似的拨弄白一子的脑袋,掐完脸蛋捏耳朵,摆弄一气,谁能从于和手心挣开?白一子逆来顺受,敢怒不敢言,连师兄也不能救他。他心里笃定,这大魔头绝不能惹,可又不服气,势必学成武艺再见高低!
“我最知道你们师父,这世上还有比他会做好人的。” 于和颇不在意地哼声。他又说白一子,“怎没把脑袋磕碎?磕破相讨不上媳妇,看你怎么成家!还想回家去?好叫你祖宗看着老白家断香火。”
“你闭嘴!” 白一子气坏了,呲牙咧嘴要咬人。
“不得无礼!” 夏侯仁头一次训教他,柔软的慈爱化成威仪,白云之下亦有风雷,不然,如何代师父执掌家法,如何服众。白一子不出声了,闷头咬香甜的蜜饯吃。
夏侯仁单与于和说话,好声商求,“师父的心意我明白,偏执者走火入魔,势必毁伤自身,危害武道,峨眉乃名门正派,恩师又执掌武林,绝不肯容。可他才几岁,身负大仇,若没念想,叫他如何得活?况且落在这里,凭心说,除去武功我们能教什么?日日长大,总得安身立命,何忍他虚耗折磨。求师叔可怜,向师父讨些情面……”
于和听罢看他两眼,几分玩味,“师兄不是老妈子,管一管,不叫脑袋开花罢了,你倒认真跟他好,说出来你是他什么人?非亲非故,还等他报偿抚养之恩么?他若没心,甩头回家,你能怎样,何苦白操心。”
“师叔……” 夏侯仁缠着于和只管相求,“峨眉抚育弟子从来尽善,何谈报还?他既提出习武,权当营生,等长大也许心结就解了。有人管教总是好的,师父一代宗师,师叔恩泽天下,峨眉人杰地灵,规矩严谨,纵十恶不赦也能回归正途,何况一个孩子?” 他拉着于和极力征求,“好师叔,您最是菩萨心肠,解厄救苦,师父最听您的,凡您略进薄力,从无不能。师叔若不嫌,洗衣梳头凭您使唤,恳请师叔举动,不枉你我相知……”
一番言辞恳切哄得于和笑出来,调笑道,“这话我不知道。你师父就该听我的?我何时做主?不过是师兄让着我,亲近而已。”
“正是正是!恕我失言!盼师叔马到功成,徒侄候您佳音!” 两人情义在此,成事十之**。
白一子不知他俩说些什么,只剩自己闲坐着,吃吃喝喝,百无聊赖,头上创口丝丝作痛。看见端持沉稳的夏侯师兄在于和面前像个孩子,笑容多起来,原来夏侯师兄也能这般欢笑,幽兰盛茂……他正胡思乱想,师兄叫他拜谢于和,说得师叔相助便能学武。闻之,又惊又喜,将信将疑,不知师叔有何大能敢做老师父的主?白一子使上一堆好听的,忽见于和芙蓉玉貌甚是灼眼,心下悬空一记,又掉进了无底洞……
隔日,于和坐场讲学,教习金莲掌法。那人身形游弋,收放如散天花,练功台上莲花盛绽,金光纷飞。普渡在旁赞叹,“金莲掌入门容易,却鲜有练至精深,习得金莲掌法便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乃万法根源,化生万千。金莲妙道,当今只有你们于师叔最为高明。” 夏侯仁带白一子观学,边看边讲,把关节处细说与他,小孩儿认真听着,懵懂点头。
于和练过一轮,礼毕,收式下台,正与普渡灵犀对目。普渡登台前脱下外氅,欲唤弟子,却是于和抢步接下,练功剑直接塞他怀里。普渡也不惊不愕,只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挽袖上台。待站定,开步起手,布剑八方,行云走鹤间,单薄木剑传出破空之声。相教于和出手凌厉,霸道随身;普渡行功则浑然一体,平和中正,两人同出一师,却各精其道。果真峨眉剑法独步天下,名不虚传,门人弟子无不潜心求知。
“师兄辛苦。” 一下台就看见于和等他,两只眼睛跟着他动。
普渡心知肚明,又何必点破,不若游戏一番,难得他懂事讨巧。于和好意问候,不料普渡眉眼一低,故作玩味,“茶水没见一壶,道什么辛苦。”
“你!” 于和压忍下去才说话,转身吩咐,“给你们老师父备水!” 他把“老”字重重咬着。
夏侯仁合时宜地冒出来,“我去。走——” 便领白一子下去。
于和耐着气候问他,“您还有何吩咐啊。”
“稍动一动就不爽快,少不了拿捏拿捏。毕竟‘老师父’了。” 普渡说得耐人寻味。
于和暗哼,搭上肩头拿捏起来,“如何啊?”
普渡看他一眼,笑道,“甚好。这些年越发称心了,脾气也能控住了,手也越来越软了,不枉我操心成‘老师父’!” 捉于和的手攥住,乐着,“再往上走,要给师兄锁喉绞颈么。” 于和很不乐意,把头一扭。普渡乐呵呵地拽他,“你还能瞒过我,有事直说,何苦殷勤,‘师兄长,师兄短’,自找委屈。” 说着让弟子们散了,带于和回去说话。
于和思忖开口,“你究竟如何打算?收或是不收,眼看长大,若是留在门中,除武道我等教不了别的;若不收,择个好人家养,让他安身立命。” 他见普渡瞧他,移开眼睛,“我从不管你的事。只是……”
普渡何等灵通,于和是他从小看大,心事一眼便知。纵是于和不问,他也未想隐瞒,待闲话商谈。普渡直乐,接话道破来意,“只是有人相求,你顾念情义,不好旁观,于是乎故作殷勤,讨我欢心,趁势探个口风,是也不是?”
于和塞住,像落败了般又急又恼,扑在书案上使劲盯他,好看的莲眼眨了几眨。“你怎么知道?!你在我身边按人了?!”
普渡先是一愣,立即向他否认,“这不对,我何曾为之!这是万万没有的,我是那等人么?”
于和自然说不出来,他脱缰般胡猜乱疑实在恼人。
普渡素来和气,从不见怪,抚他背后软声劝解,“我看你长大,岂能不知你不懂你?何必像你说的……再说,你们还想瞒过我?你从来好说话,他们哪会不跟你好?” 他连声啧叹,玩笑起来,“可不得了,变聪明了!”
“你少哄人……” 于和恼了一句,却双靥微红,眼波流转,一点不生气了。他不拘分毫地坐上书案,扭身问普渡,“那你告诉我,他已愿意学武,你因何不肯传授?不能叫我白来……”
普渡揽之在怀,以仅彼此可闻之音相告,“既要报仇,必定造业,我不想他走不归路。”
“父亲被害,继母不忠,家产失尽,险些丧命,岂非造业?难道他该受?” 于和微微垂目,“师兄良善,不忍弟子身赴劫火,一心勾销恩怨,了断因果。却不想他如何活过今生?被害得一无所有,却无从讨债,无处追偿,无能为力,每日想起,他肯放过自己?师兄能否令他忘干净,再不想起?抑或是你能为他告状上书,讨还公道?”
于和话音渐止,修长皎洁却剑茧斑驳的手覆上普渡面庞,“从前我问过你们,我们为何学武?为何这江湖你来我往,死死生生?你们说因为无能为力,只能自己为自己。”
普渡无甚可说,心头如堵。那时从前,他们三人是如何一路跋涉,相互偎傍,彼此提携,从那深不见底的枯井挣扎出头,攀入云霄,爬过这道天梯已用尽一生。
“个人因果个人担负,众生皆不能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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