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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长久笼罩的黑暗,当湿润清新的空气取代溶洞中腐朽的腥气,林芊雅几乎以为自己又陷入了某种回光返照的幻觉。

她们真的……出来了。

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了春华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啊——!”

这声音如同卸下了她肩上最后一道枷锁。一直紧绷的、靠着意志力强撑的那根弦,骤然崩断。

她甚至没能回头再看一眼被她半扶半背、同样狼狈不堪的叶英,也没能回应春华那殷切的呼唤。眼前猛地一黑,全身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抓着叶英手臂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毫无征兆地向前倒去,重重摔在带着露水的草丛里,溅起细小的水珠,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姐!!!”

春华的尖叫声几乎划破清晨的山谷。她带着几个家丁仆役,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几乎让她心脏停跳的景象:

她家那位向来仪态万方、连发丝都一丝不苟的千金小姐,此刻如同一个破碎的娃娃般倒在泥泞中。一身昂贵的衣裙早已被刮蹭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泥、血渍和绿色的苔痕,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身形。头发凌乱不堪,几缕粘在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唇瓣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嫣红。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手腕,虽然简单用撕下的布条缠绕过,但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渗出,染红了袖口。

而就在几步之外,那位她们曾在茶楼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却更加狼狈的白发公子叶英,正用未受伤的手臂勉强支撑着一棵歪脖子树,剧烈地喘息着。他同样浑身湿透,白衣破损,背后和手臂的伤处看起来狰狞可怖,脸色比林芊雅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惨白如雪,唯有额角那朵梅花印,红得惊心动魄。他似乎想朝林芊雅倒下的方向挪动,但显然也已力竭,身形摇晃,仿佛下一秒也会跟着倒下。

“快!快扶住叶公子!”春华到底是大丫鬟,短暂的惊骇后强自镇定,声音发着抖指挥着,“小心他的手臂和后背!轻点!”

两个健壮的家丁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叶英。

春华自己则扑到林芊雅身边,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气息时,她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看到小姐手腕的伤和那一身的狼狈,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您别吓奴婢!”她轻轻拍着林芊雅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伤成这样?!还有这手腕……”

她猛地想起溶洞之事,难道是这位叶公子……

春华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被家丁扶着的叶英,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这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小姐还昏迷不醒,衣衫不整,手腕带伤……这,这……

叶英在那锐利而惊恐的目光下,微微偏开了头。他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方才林芊雅倒下那一幕带来的冲击,让他喉头发紧。他只能沉默地承受着那审视的目光,任由家丁搀扶着,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还愣着干什么!”春华带着哭腔厉声喝道,不知是在呵斥下人还是在给自己鼓气,“快!把小姐和叶公子小心抬上担架!立刻回城!去找济世堂最好的大夫!快啊!”

场面一片混乱。仆役们手忙脚乱地将昏迷不醒的林芊雅和虚弱无力的叶英安置在临时找来的门板做的担架上。春华紧紧跟在林芊雅的担架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地呼唤:“小姐,您撑住,我们马上就到家了,马上就找大夫……”

叶英躺在另一副担架上,听着耳边纷杂的脚步声、春华带着哭腔的催促、以及林芊雅那边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眼皮,带来一片模糊的暖红色。

他们出来了。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溶洞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丫鬟那惊惧交加的眼神,如同一个预兆,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为复杂的风波。而那个倒在他眼前、手腕染血的女子,与他之间那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也才刚刚开始。

担架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闷钝的疼痛。叶英闭着眼,阳光透过眼皮,映出一片模糊而温暖的红光,与他此刻冰冷疲惫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耳边是杂乱的人声,脚步踩过草丛的窸窣声,春华那带着哭腔、时远时近的催促声,还有……旁边另一副担架上,那微弱得几乎要被这些声音淹没的、属于林芊雅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太轻了,轻得让他无端生出几分烦躁。他知道自己状态极差,内力枯竭,伤势沉重,五感理应比平时迟钝许多,可偏偏就是能清晰地捕捉到她那细微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气息。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她倒下前的最后一幕——苍白到透明的脸,松开他手臂时那彻底脱力的指尖,以及重重摔落时,裙摆溅起的细小水珠。

还有她在溶洞里,那干涩、绝望,带着隐约哭腔的辩解。

“……我被害我坠崖的那批人下了毒……所以才……”

毒。

这个字眼盘旋不去。

他确实感知到了自身元阳的缺失,这是一个明确的事实,如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右臂折断,背后有伤一样。

至于这缺失意味着什么,会对他的剑道、他的身体产生何种影响,此刻重伤虚弱、内力空空如也的他,无从判断,也无力深究。那并非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那个救了他……无论过程如何匪夷所思、又因他或者说,因那该死的毒和绝境而陷入如此境地的女子,此刻生死未卜。

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两次救命之恩是实,溶洞中她强撑着重伤之躯,最终找到出路,将他这个累赘带出来,也是实。即便中间夹杂了那样不堪的、由“毒”引发的意外,但这些“实”情,无法抹杀。

丫鬟春华那惊惧、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愤怒的眼神,如同无形的针,刺在他身上。他理解那眼神的含义。在任何人看来,他与林芊雅孤男寡女在溶洞中待了一夜,她如今昏迷不醒,衣衫狼狈,手腕带伤,自己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他甚至能听到仆役们极力压低、却又难免飘入耳中的窃窃私语。

“……小姐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位公子看着也……”

“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声音,比背后的伤口更让他感到一种滞闷。

他微微蹙眉,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这混乱的局面,以及内心深处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在意。他在意她那微弱的呼吸能否坚持下去,在意她醒来后要如何面对这外界可能的流言蜚语,也在意……她昏迷前那句“绝无存在利用叶公子的想法”背后,所透露出的、试图维护最后尊严的倔强。

她并非有意折辱于他,这一点,他此刻已能确定。那毒的霸道,他虽未亲身体验其全程,但从自身元阳被强行攫取、以及她当时那失控又绝望的状态来看,恐怕远非她一个弱质女子所能抵抗。

恩怨,此刻成了一团乱麻。

担架又一次颠簸,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尝试着再次凝聚那微乎其微的内息,不是为了探查那已缺失的元阳,而是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有余力,在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之后,应对可能到来的更多麻烦。

内力依旧枯竭,经脉滞涩。他心中暗叹,如今这情形,与废人无异。

阳光有些刺眼了。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牵动了右臂的伤,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如同将一块巨石沉入古井。

现在,唯一重要的,是活着回到那个能提供医治的地方。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

至于其他……

他听着身旁那微弱的呼吸声,在心中无声地补充了一句。

……等她醒来再说。

在济世堂后厢房养伤的几日,叶英刻意避开了有关林芊雅的消息。

并非全然不关心,而是思绪纷乱如麻。溶洞中发生的一切,像一团混乱的丝线缠绕心头。元阳已失是事实,那场荒诞的纠缠亦是事实。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昏迷中的女子,更不知该以何种身份、何种心态去探视。

或许,也带着几分属于江湖客、属于男子下意识的疏离——既然她言明“只当一场梦”,他亦非纠缠之人,保持距离,对彼此都好。

他大部分时间在房中静坐调息,试图恢复些许内力,梳理伤势。然而经脉滞涩,进展缓慢,心绪亦难以真正平静。

这日午后,他因胸口闷痛,想到院中略微走动,透口气。行至回廊拐角,假山后两个丫鬟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却清晰地飘入他耳中。他本不欲偷听,正欲转身避开,那话语里的内容却让他脚步钉在了原地。

“……要我说,那位叶公子也真是冷心冷肺!小姐为了他,手腕上那伤口,划了整整三次呢!”一个声音带着愤愤不平。

“嘘!你小声点!”另一个声音急忙制止,却压不住同样情绪,“我听给小姐换药的王嬷嬷偷偷说,大夫诊脉时直摇头,说小姐本就体弱,这次失血过多,全身精血怕是都失了一半,这才硬生生把他的命从鬼门关拉回来!结果你看他,醒过来跟没事人一样,小姐昏迷这些天,他连问都没去问一声,更别说去看看了!”

“唉……咱们小姐这是什么命啊!先前被南安王世子当众退婚,名声扫地,好不容易……现在又遇上这么个……我看那白发公子,瞧着人模人样,怕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

话语如同冰锥,猝然刺入叶英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嗡鸣。

手腕……伤口……三次……精血失了一半……把他的命拉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认知上。

他一直以为,溶洞中除了那“千丝毒”引发的意外,她只是照顾了他,找到了出路。他感念她的坚韧和带领,却从未想过,在他高烧昏迷、命悬一线之时,她还用了如此惨烈的方式——以血续命!

难怪……难怪他重伤濒死,却能撑到出来。难怪她倒下时,脸色苍白得那般骇人。难怪她手腕上一直缠着布条……

他一直纠结于元阳之失,纠结于那场身不由己的纠缠带来的尴尬与冲击,却完全忽略了,她为了救他,付出了何等惨痛的代价!

冷心冷肺……

不是没事人一样……

是了。他醒来后,困于自身的伤势和那难以言说的窘迫,下意识地选择了疏离和沉默。在外人看来,这与忘恩负义何异?

那丫鬟说得没错。与她割腕三次、几乎流尽半身精血的救命之恩相比,他失去的元阳,以及那场由毒引发的意外,又算得了什么?那根本不足以构成他此刻冷漠的理由。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震惊、愧疚与某种钝痛的情绪,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扶着冰冷的廊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转身,不再犹豫,朝着林芊雅病房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因伤势而略显踉跄,眼神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和决绝。

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所谓的清白名声,此刻在他心中都已不再重要。

他必须立刻去确认她的情况。必须亲眼看到那个为了救他,几乎付出生命的女子。

有些账,他算错了。有些恩,他欠得远比想象中更深。

叶英的步伐在通往林芊雅病房的回廊上显得有些急促,甚至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踉跄。背后的伤口因这突然的动作而隐隐作痛,但他浑然未觉,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丫鬟们那句“精血失了一半”和“划了三次手腕”。

冷心冷肺……他方才的行为,在外人看来,确实如此。

他终于停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比他房中要重得多。他抬起手,指尖在触碰到门扉前,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随即轻轻推开。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窗户半掩着,只留一丝缝隙透气。浓重的药味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芊雅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只露出一张脸和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腕,被小心地安置在被子外。她的脸色比溶洞中最后见到时更加苍白,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嘴唇干裂,失去了所有光泽,眼睑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深重的阴影,了无生气。

她躺在那儿,安静得可怕,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这副模样,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叶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他之前所有关于疏离、关于尴尬、关于如何面对她的纷乱思绪,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虚弱击得粉碎。

他缓步走到床前,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那层层缠绕的白色纱布,此刻在他眼中,刺目得如同雪地里的鲜血。三次……就是为了吊住他这条命?

他几乎能想象出,在黑暗冰冷的溶洞里,她是如何咬着牙,用发簪或碎石,一次又一次划开自己的手腕,将带着药性的血液喂入他口中。那时他在想什么?他沉沦在昏迷与高热的混沌里,或许还因那“千丝毒”引发的纠缠而感到被冒犯……

一股深切的懊悔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涌上心头。他欠她的,何止是两次救命之恩?是这条被她用半身精血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命!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的春华看到他站在床前,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瞬间闪过戒备、愤怒,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哀怨的沉默。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床边,将水盆放下,用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林芊雅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叶英沉默地看着春华的动作,看着林芊雅毫无反应的脸庞,喉咙有些发紧。他张了张嘴,想询问她的情况,想问大夫怎么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干涩地吐出几个字:“她……一直没醒?”

春华擦拭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指责:“……是。大夫说,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加上之前受寒受惊,毒气也未清……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都看……看天意了。”

“天意……”叶英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落在林芊雅苍白的脸上。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似乎想探一探她的脉搏,或是碰触一下那冰冷的脸颊确认她的存在,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又猛地顿住,蜷缩着收了回来。

他现在,连确认的资格都觉得有些赧然。

“我会想办法。”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对春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需要什么药材,或是……有其他法子,告诉我。”

春华终于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多谢叶公子挂心。只是大夫说了,现在……只能静养,用药温补,急不得。”

叶英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沉默的磐石,目光沉沉地锁在昏迷不醒的林芊雅身上。

之前那些关于流言、关于清白、关于溶洞尴尬的顾虑,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她必须醒过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礁石,被黑暗与混沌包裹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被一丝微弱的光亮和知觉撬动。

林芊雅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浑身无处不在的、沉重的酸痛,尤其是左腿和手腕,传来清晰的、被妥善包扎后的闷痛。喉咙干得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刺痛。

她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顶——是她自己在林府闺房的陈设。窗外透进的天光有些刺眼,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小姐!您醒了?!” 守在床边打盹的春华被细微的动静惊醒,看到睁着眼睛的她,瞬间喜极而泣,扑到床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您终于醒了!太好了!老天保佑!您都昏迷整整七天了!”

七天……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林芊雅想开口,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春华立刻会意,小心地扶起她一些,将温水一点点喂到她唇边。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晰,溶洞中的记忆也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嶙峋而清晰地浮现出来。

坠崖的失重感,刺骨的寒冷,叶英血肉模糊的后背和折断的手臂,他高烧昏迷中痛苦的呻吟……然后,是体内那骤然爆发的、如同野火燎原般的“千丝”之毒。

记忆在这里变得混乱而灼热。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那焚身的**吞噬了理智,记得指尖下他冰冷与滚烫交织的皮肤,记得他因昏迷而毫无反抗的模样,记得自己那笨拙而绝望的靠近,记得那些破碎的喘息和最终沉沦的黑暗……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刚刚恢复些许血色的脸颊再次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尖冰凉。

她……真的对他做了那样的事。

尽管是因为中毒,尽管是为了那诡异的“缓和伤势”,但事实无法改变。她失去了女子最珍视的清白,对象还是一个昏迷不醒、于她有恩之人。

“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春华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忧地问。

林芊雅摇了摇头,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沉溺于羞耻的时候。

“叶……叶公子呢?”她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公子伤势也稳定了,在隔壁厢房养着。”春华连忙回道,语气有些复杂,“他……他前几日来看过您一次。”

来看过她?林芊雅微微一怔。她以为,经过溶洞那般不堪的事情,他定然不愿再见到她。

“他……说了什么?”她轻声问,心绪复杂难言。

春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他没说什么,就是站在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脸色……很沉。后来他说,需要什么药材或是其他法子,告诉他。然后……就没再来了。”

林芊雅默默听着。他知道了。他定然是知道了溶洞里发生的事,也知道了她割腕喂血的事。所以他来看她,是出于道义,还是……愧疚?那句“需要什么告诉他”,是补偿吗?

她想起自己昏迷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只当一场梦”、“绝无利用”、“报恩再寻他法”……如今想来,带着几分可笑的可悲。她试图用决绝的姿态保留尊严,却忘了,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恩情与亏欠,而是缠绕了肌肤之亲、性命相托的复杂纠葛。

“外面……有什么消息吗?”她换了个话题,隐隐觉得不安。她和叶英在溶洞失踪一夜,绝非小事。

春华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支支吾吾道:“小姐……您刚醒,身体要紧,先别管这些……”

林芊雅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中了然。看来,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那些想害她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靠在软枕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神空洞而疲惫。

身体依旧虚弱,思绪却无比清晰。溶洞中的一切,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刻在了她的生命里。与叶英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简单的“恩人”与“受恩者”。

前路似乎布满了更多的荆棘和未知。但无论如何,她必须先养好身体。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面对这一切,去厘清这团乱麻,去……偿还她欠下的,以及决定如何对待她得到的。

她轻轻抚上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那里还隐隐作痛。

这条命,是她拼尽全力抢回来的,也是他用那种方式……间接护住的。

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芊雅靠在引枕上,听着春华小心翼翼、却又不敢隐瞒地汇报着外面已然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内容不堪入耳,无外乎是她与那白发男子叶英在溶洞中如何“孤男寡女、厮混三日”,清白尽毁,甚至更有甚者,揣测是她耐不住寂寞,主动勾引……

春华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姐!他们怎么能这么污蔑您!明明是他们下毒害您在先!”

林芊雅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尖微微收紧,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那双总是温婉含情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静,如同结冰的湖面。

“哭有什么用。”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们既然想用流言这把软刀子杀我,把我逼到绝路,那我便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玩火**。”

她示意春华靠近,低声吩咐了几句。春华初时听得睁大了眼睛,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燃起了斗志:“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三天,京城的舆论风向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原本围绕着“相府千金溶洞失贞”的香艳谈资,迅速被另一波更劲爆、更涉及民生与朝堂根基的消息所取代。

先是市井之间,关于刘府嫡子宠妾灭妻、逼死原配的细节被描绘得活灵活形;接着是刘家庶子当街强抢民女,打死其父兄,将女子掳入府中的恶行被苦主涕泪交控地揭露出来;更有刘家负责采买的主管,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挥霍无度的丑闻甚嚣尘上。这些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飞速传播,激起了底层民众的普遍愤慨。

而与此同时,在上层圈子和士林清流之中,更惊人的消息在隐秘流传——刘家竟涉嫌贪墨本该用于江陵赈灾的五十万两雪花银!甚至还有隐约的风声,指向其与境外势力有所勾连,有通敌叛国之嫌!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虚实结合,但每一条都精准地戳在了要害上。尤其是贪墨巨款和通敌的指控,如同两块巨石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很快,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原本还在观望、或有意借此打压林承泽的势力,见刘家墙倒,立刻纷纷调转矛头,落井下石。皇帝震怒,下令严查。

不过短短数日,原本嚣张跋扈、试图用流言将林芊雅置于死地的刘家,自身已陷入了风雨飘摇、焦头烂额的境地。关于林芊雅的流言,虽然并未消失,但在刘家这桩涉及人命、贪腐乃至叛国的大案对比下,立刻显得“无足轻重”起来,迅速被新的热点所覆盖。

听着春华汇报刘家的惨状和外面风向的转变,林芊雅脸上并无喜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姐,这下总算出了口恶气!”春华难掩兴奋。

林芊雅却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恶气是出了,但我的名声,也彻底烂透了。”她比谁都清楚,溶洞失贞这件事,就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永远留在了她身上。如今她以更激烈的手段反击,在有些人眼中,恐怕更坐实了“狠毒”、“工于心计”的印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沉闷。名声而已,比起活着,比起守护想要守护的人,算得了什么?

“父亲那边……有消息吗?”她更关心这个。

“老爷还在江陵,暂时无恙。小姐放心,我们的人一直盯着。”

“那就好。”林芊雅闭上眼,靠在枕上,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风暴暂时被引开了。她赢得了喘息之机。

接下来,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那个同样从溶洞中走出来,与她命运彻底纠缠在一起的男人了。还有她这具破败的身体,以及……那未解的“千丝”之毒。

隐忍,是为了更好的反击。而现在,她需要先积蓄力量。

林芊雅刚用雷霆手段暂时压下了外界的风波,还没来得及喘息,真正的危机便如同冰冷的暗流,悄然而至。

这日,春华脸色惨白地捧着一封信走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小、小姐……宗族……宗族里来信了。是、是大长老亲笔……”

林芊雅的心猛地一沉。她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展开。信上的字迹苍劲却冰冷,字字如刀,直戳心窝。

信中没有半分宽慰,只有不容置疑的斥责与最后通牒。大意是:她林芊雅行为不端,与男子荒野共度三夜,清白尽毁,流言四起,已严重玷污林氏门楣,连累族中所有待嫁女子的声誉。为保全家族清誉,给其他姐妹一条活路,宗族勒令她即刻做出选择:

其一,自请出家。用一把剪子断了这三千烦恼丝,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对外可宣称是为父或为国祈福,全最后一点体面。

其二,以死明志。若还顾念一丝家族颜面,便该效仿古礼,投水或自缢,家族会对外宣称她“急病身亡”,全其名节。若她不自决,宗族为了“清理门户”,不排除会执行“家法”。

“投水”、“进猪笼”……这些冰冷的字眼,带着数百年来浸透无数女子血泪的残酷,**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这比刘家的阴谋更可怕。刘家是外敌,她可以反击。但宗族,是“自己人”,是礼法的维护者,他们手握着她“名正言顺”去死的判决书。

春华已经吓得哭了出来:“小姐!他们怎么能这样!您也是被害的啊!”

林芊雅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尖冰凉。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但那双眼睛,却在极致的冰冷中,燃起一簇幽暗的火苗。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绝。

出家?从此隔绝人世,在古佛殿前消耗掉余生?不,她不甘心。父亲还在外未归,害她的人还未付出最终代价,她这条命是拼死从溶洞里挣出来的,凭什么要葬送在青灯古佛之下?

死?更不可能。她若死了,才是亲者痛仇者快,坐实了所有污名,让刘家和她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拍手称快!

宗族不在乎真相,只在乎家族利益和所谓“清誉”。她林芊雅,现在就是那个需要被抹去的“污点”。

她缓缓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那些冰冷的判决,灰烬飘落。

“小姐!”春华惊呼。

“慌什么。”林芊雅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他们要我死,我偏要活。不仅要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眼神锐利如刀,大脑在飞速运转。

宗族施压,看似无解,但并非没有破局之法。关键在于,找到一个让宗族不得不妥协,或者无法动她的“理由”。

这个理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隔壁厢房的方向。

叶英。

这个与她命运彻底纠缠在一起的男人。

或许……他就是破局的关键?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她深吸一口气,对春华吩咐道:“去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叶公子。”

这一次,不再是隔着门扉的疏离,也不是昏迷时的无声探望。她要亲自去和他谈一笔交易,一场关乎两人未来命运的合作。

家族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她没时间再犹豫,也没资格再矜持。

林芊雅捏着那封已被烧成灰烬的信,指尖的冰冷蔓延至全身。

脑子飞快计算着这些天连日发生的得失。

直接去求叶英?不,那等于将最后的主动权拱手让人。哀求来的怜悯,如何能抵得住宗族那沉甸甸的“规矩”?她必须让他自己走进这个局,心甘情愿,甚至带着愧疚和责任。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或许已经有了一个因溶洞那场意外而孕育的生命。这个原本她绝不想留下、甚至视为耻辱证据的孩子,此刻竟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筹码。

“孩子……”她低声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的母性狠厉,“现在,要靠你来拴住你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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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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