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悟树庭的升学机制颇为简单,考核、根据分数填报志愿,当然也有可能因分数不够遭遇专业调剂。
白厄早早看好自己想要进入的学派——似乎是叫莲食学派。
我不记得这个学派的代表贤人是谁,教授的知识主要在哪些方面,只记得智种学派的代表贤人名叫阿那克萨戈拉斯。
这个名字长得出奇的人出身敬拜学派,身为最敬仰神明的学派的学生,却有“渎神者”的称号……倒是很稀奇。
有关于填报学派志愿的事,我还没有什么想法。
但听说神悟树庭的招生组与其中一位贤人已然抵达奥赫玛,正在刻法勒广场展开招生宣传活动,白厄便撺掇我去凑热闹。
“其实是你想去看看吧?”我说。
白厄反说道:“你别老是闷在家里呀,出门逛逛也好嘛。”
“我不是很想收到注目礼。”
——白厄这几年名声越发广了。奥赫玛人给他起了称呼,说他是“救世主”。
我对此不太惊讶,白厄倒很不喜欢这名号似的,坐在饭桌前聊天的时候,他便表现得非常苦恼。
他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个普通的黄金裔呀,阿格莱雅没有给我发布额外的任务吧。”
白厄语气中透着些许不安:其实,他已经隐约察觉到阿格莱雅待他不同,他要完成的课业目标也远比普通黄金裔艰难;城中的奥赫玛人都能品味出阿格莱雅的用意……但他还不想明白。
可惜我们很快就要满十八岁,未成年的借口不会再管用。
不论如何,白厄要有一个决断了:是彻底舍弃黄金裔的一切,还是肩负起救世主的职责?
我不想逼迫他直面近在眼前的抉择,便若无其事地接下了话茬:“前几天我还发现有人偷拍了我的照片上传到讨论组,我不是很想引人注目。”
“欸?”
白厄很惊讶的样子。
他已经比我高了。靠得近时,我得略微抬头去看他。
大约是故意的,他背着手,笑着,围着我转圈。一圈一圈地走过去,却不说话。我以为他在低头数步数,偏头去看,他却猛地探头过来,几乎和我的脸贴在一起。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我们一起出门的话,反而会比平时更低调一些。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在一起的,看到我,就会忍不住思考你会在哪里呢?”
“所以我不想出门。”
“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出门!”
我们对视、僵持着。
“反正也没有什么差别,随便填一个就好了。”我说。
“那可不行。还是多了解一下吧,总不能等到入学以后才开始后悔——‘哎呀,我当初应该去这个学派的’。已经太迟啦。”
白厄依旧很坚持。
……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执拗。
我皱起眉,为他的观点感到一点苦手。但我已经习惯了:一同生活多年,无非是在处理对的事与对的事之间的冲突,互相包容退让就是了。这些事不值得争执。
“好吧,”我做出很无奈的样子,希望在路途中讨到一点愧疚与好处,“那我要喝云石市集的新鲜果汁,一会儿先去排队。”
“没问题。我去就好。”
“不用特意换衣服。”
我看着那头试图兴奋得冲进房间、一把掀开衣柜的少年,很是头痛地伸手拽住了他的披风。
——白厄穿的是阿格莱雅设计的衣服。他自己也会花钱添些衣裳。
起初,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他大大方方地穿出来后还顺口夸过一句好看;后来,白厄焉巴巴地回家来,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说旧的那身衣服被大工匠烧了,阿格莱雅让他穿这身,不要损害黄金裔的形象。
我便明白了:这样的审美与翁法罗斯并不兼容。
时间长起来,或许是受阿格莱雅熏陶,我也开始觉得黄配紫有些令人头疼。
不过好在白厄对此只是有些困惑,并不执着。
“速战速决,早点走,一会儿人多起来就麻烦了。”我说。
少年回过身,有点怨气地看我一眼,默默退让了。“好吧,”他说,“好吧。”
两个人一同出门。我们不住在闹市区,距离云石市集和刻法勒广场都很有些距离。
步行过去本就要花不少时间,一路上还东跑西跑,被其余事物吸引了不少注意力,抵达神悟树庭的招生宣传活动现场时,那里已然是一片人山人海。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几个熟面孔,是我的同班同学。
但白厄不认识,他没有什么同龄朋友。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友人是同样命运沉重的黄金裔与经常同行的圣城守卫——
在那些年长许多的前辈面前,他常被当作孩子对待,也被当作晚辈关切提点。或许正因此,他没有少年老成的倾向。
“那是你的朋友吗?”白厄注意到我的视线,便开口提问。
“只是刚好认识的人。”我说。
随后,我开始环顾整个现场。
这里热闹得几乎令人烦躁,七大学派都安排了优秀学生代表前来处理招生宣传相关的事务,各大学派布置的遮阳棚前都排了长长一队人……除了智种学派。排在智种学派前的人,用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更出人意料的是,今年负责招生工作的带队贤人恰好属于智种学派——也就是说,那位坐在桌前、完全不受噪声影响、正在翻书的学者正是阿那克萨戈拉斯。
一旁的学生讲得口渴了,他正头也不抬地递过去一瓶水。
“要去看看么?智种学派……嗯,听说这个学派的课程比较新颖,非常有难度。哦,好像也是因为这个,报考的人很少。”白厄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说道。
“你怎么还提前了解过?”
“是同为黄金裔的遐蝶小姐。她今年也要去神悟树庭念书,特意问过哪个学派人少。我嘛,是顺耳听见的。”
白厄抬手、点点自己的耳朵,示意他确实没有提前了解过、绝不存在诓骗我出门的罪行。
我挑起一边眉毛,好奇地朝那边走去。正巧询问智种学派情况的学生正在陆陆续续地离开,我便去排上队。
白厄拿着两杯冰镇果汁,镇定自若地跟在我身后,同样排在智种学派的队列里。
“你会觉得难吗?”他问。
“能有多难?我更好奇这个学派到底要研究什么东西。”我不太在意地说。
白厄探头。他是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遮阳棚前摆放的宣传语言简意赅,但“人类”、“神明”、“灵魂”、“元素”什么的,距离一个普通少年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我看向那张有关智种学派的说明:人类与神明二者的灵魂如何诞生,又以何种元素构成;如若灵魂本质并无差别,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炼成灵魂,并向更高维度转化,甚至跨越神性的门槛。
在神明至高无上的时代,这是大胆到堪称亵渎的设想。
但……
“有些道理。世上并不存在凭空创造的办法,如果是神明创造了人类,那又是谁捏造了神明?”我说,“泰坦降下神谕……但所谓泰坦,果真是纯粹神性的造物么?人类也并不是纯粹人性的堆砌。生命都很复杂。”
白厄很认真地听。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睛里在转蚊香圈,透出浓浓的困惑——“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不懂。”
“你听懂没有?”我问。
白厄点头,表情严肃:“没有。”
“那你点头干什么?”
“嗯,好玩。”
“你……唉,随你吧。”
——“你们两个,别在后面磨叽。”
说话的人是阿那克萨戈拉斯。
我这时才发觉,他有一副出色的面容。他合上书本,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我与白厄。我们因方才的讨论落后了许多,前面已经没人了,学生代表好脾气地笑了一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我们的疏忽。
白厄像在课堂上忽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一样,浑身都僵了一下。
他默默转过身,用眼神示意我赶紧行动起来——他这模样,倒很心虚似的。
大约天底下的老师都一样可怕吧。
可惜白厄的老实都是一时的。他若是和老师熟悉起来,对方恰好是不介意的人,他连掀翻课堂都有可能。
我走到遮阳棚内,站在智种学派摆满宣传资料的桌前。我没有提出疑问,拿起一本宣传册开始翻阅:授课教师是阿那克萨戈拉斯,备注是不要叫他那刻夏。
那就是一定要叫“那刻夏”的意思。
“阿那克萨戈拉斯……老师,我有一些疑问。”我看向一旁好整以暇的学者。
他同样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点趣味,一点惊讶以及一点鼓励。他大约没有碰见过在招生宣传现场向他提问的学生。
“请说。”他点头同意。
“我看见了你的个人履历。你原本是敬拜学派的学生,但你选择了与之背道而驰的道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我问。
这是我内心的困惑吗?我不太确定。
提出这个问题的动机或许是潜藏在我过去生活的几年里,藏在奥赫玛的大街小巷——那些虔诚到近乎愚昧的信徒,我对他们的行为匪夷所思。
“好问题。但我需要提前明确你的想法——你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阿那克萨戈拉斯反问道。
“我很困惑……刻法勒广场汇聚了大部分虔诚的信徒,他们狂热地信仰神明,但神明从不青睐某人。”
我想起读书时匆匆走过时的场景。
即便纷争眷属袭击奥赫玛,城中乱作一团,信徒们仍然不愿意逃跑,只一味祈祷。
“为什么从不主动反抗,而是被动地等待他人拯救?为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美梦,从不思考人类正面临的困境?
“神明也会流血,会感觉到疼痛……恐怕没有义务无私奉献。
“但与他们不同的是,你迈开了反抗与质疑的步伐。我想知道老师你……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创立了智种学派?”
阿那克萨戈拉斯赞赏地点头了。他或许非常欣赏质疑的态度。
“不错。你困惑的根本正来自于这座伟大的圣城——奥赫玛。奥赫玛是元老院的奥赫玛,是黄金裔的奥赫玛,但是,它偏偏不是奥赫玛人的奥赫玛。奥赫玛人是抽象的集体概念,绝非具体的某人。”
学者扬起嘲讽的笑。
“是谁赋予元老院权力?是谁赋予黄金裔权力?又是谁赋予神明权力?正是奥赫玛人——他们让渡了权力,只想过安逸的生活。看吧,如果郊外难民庇护所也拥有稳定的物质条件,难民和奥赫玛人不会有任何差别。”
我看向他的双眸,捕捉到一缕诡谲的光彩。
“一样的愚昧,一样的盲信。逃避责任,逃避灾难,自欺欺人,祈祷一觉醒来神明拯救了全世界。”他说。
“个人的能力在天灾之下显得单薄,我不能对所有人持否定的态度。”我说,“奥赫玛也有人群为文明的存续付出努力。”
“我否定的是其中愚昧之人——偏偏他们占大多数。难道求神拜佛就算努力了吗?”
“不算。但信徒的人生不止有虔诚的一方面。我没有看见,不代表它并不存在。”
“哼——没有看见他们享乐,没有看见他们被轻率地欺骗、愚弄?连质疑接受到的信息的勇气都没有,无怪乎将神明想象得至高无上。
“我不否认他们拥有完整的人生与选择的自由,但他们的懒惰与失权只会导致一种结果——看似自由,实际上只是做出了掌握权力的人希望他们做出的选择。
“真正的自由是想不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但公民大会投票表决时,你无法保证他们的意志。”
“被利用的人并没有错……犯下过错的是有心利用人性、颠倒黑白的恶人。”
我目光游移。我以为自己想了很多。但大脑空空荡荡,没有翻出相关记忆。我什么也没想起来。
“但被利用造成的伤害无可挽回。”阿那克萨戈拉斯镇定自若,“如果人人都能在盲信之前保留质疑的态度,这世上的悲惨案例会大大减少。不是吗?”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被他说服了。
恶人是除不尽的,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免有败类。
“我只是希望世上的恶人少些。”我说。
“要到达那个位置,人类要走的路还长得很——第一步就是破除愚昧,保持独立的思考。”阿那克萨戈拉斯说,“将人类的权力拿回人类手中。没有人有资格以任何手段赋予任何事物以高于人的权力,即便是神明也不行。”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但转瞬说服了自己。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不敬神的人物,他的质疑理所应当。
——说起神明。我只会想起曾陪伴我一同成长的女孩儿。我没有办法简单地将她当作神明对待。
昔涟的发言里夹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私心,临终之前全心全意的告白,恰如其分地击中我的内心。我能品味出她的用意:即便我将踏入崭新的故事篇章,她也不想要我忘记她。
我们作为青梅生活许久,我倾向于她是人类。她不是纯粹神性的堆砌,那颗璀璨的心脏中同样流淌着人的私心。
而在阿那克萨戈拉斯眼中,神明与人类同样有共通之处。
既然如此,神明便不可高贵于人,更不应当成为一面作恶之人可以举起的旗帜。
“好,”我说,“那回到最初的问题吧,你为什么选择这条道路?”
“出色的学生总是不免与他的老师分道扬镳——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创立新的学派,到那时你便会明白真理的价值。你会是个优秀的毕业生,老师会很高兴的。”他说。
我目光游移,没有说“你就那么肯定我能考上吗”、“你很肯定我会拿到优秀成绩吗”之类的话。那没有可能,更没有必要。
不如坦率一些。
“是吗?”我说,“我没那个打算,只希望你能少布置点不必要的作业。”
阿那克萨戈拉斯哼笑一声,他挑起一边眉毛,双手环胸,手指颇有节奏感地敲击手臂,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他说:“我还没有闲到专门找学生麻烦的地步——少担心些不必要的事吧。”
他没有刻意咬重“不必要”的发音,确实是一副不太计较的样子。言语中并不缺乏回击的意味,但意外地没有苛责与打压。
大概是位很乐于与学生研讨学术、尽职尽责的老师吧。
“那就不担心了,”我说,“我会填报智种学派的志愿……希望我不是最令你头疼的学生,阿那克萨戈拉斯老师。”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好像叫出他的全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似的。不过他乐见其成,因此并没有反向纠正的打算。
白厄站在我身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看他的表情,应该是觉得这位老师很有意思。不过他已经决定填报莲食学派的志愿,没有反悔的打算了。
准备离开时,阿那克萨戈拉斯叫住我,提醒道:“树庭的队伍来到奥赫玛之前途径了废弃城邦,看路上的踪迹,应该是悬锋孤军在往奥赫玛这边来了。
“悬锋与奥赫玛结仇已久,不论他们打着什么算盘,这段日子,奥赫玛城内的气氛都会有些紧张。你多注意安全,少到处乱跑,我可不希望还没开学就少了个学生。”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随后点头:“谢谢老师,我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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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奥赫玛人.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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