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侠习惯准备周全,因为若一个凡人想要超越其他凡人乃至超凡者,这是唯一的方法。所以在复活超人前,他也不仅仅是日夜盯着那红色披风的幻影,时机一到直接挖开克拉克??肯特的坟。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正常。一个心怀愧疚的亿万富翁或许会轻易地漫天撒钞,买下持有肯特农场抵押权的银行、续约克拉克租住的公寓、抓住一切机会给亡者的母亲塞钱、贿赂官员瞒下超人遗体的去向……但侵入肯特一家的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布鲁斯??韦恩至少每月两次避人耳目到肯特农场吃饭,顺便看玛莎的旧相册、听玛莎讲已故丈夫和养子的趣闻、为玛莎递上擦眼泪的纸巾、跟着玛莎去看送克拉克来地球的飞船着陆的地方。从被红布包裹的婴孩到穿着一身不合体西装的记者,他对克拉克??肯特的成长了解得几乎跟玛莎同样全面,甚至可能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全面。
布鲁斯意识到自己远非第一个质疑超人来处的人,就连建立第一个反超人网站的人也不是。他有时会想那是什么感觉:理所当然地成长,但不断发现自己的“寻常”跟任何人都不一样,没有教导可以寻求,没有经验可供参考。克拉克??肯特年少时常常心不在焉,因为他在做任何事的同时都必须控制自己不要听见几十英里外的声音、射出热视线或捏碎手里的东西;他块头很大却不参与任何体育运动,因为他投出的棒球可能砸碎附近的汽车;他曾走遍世界、寻找自己的来处,勉强成功之时却又被迫在抚育自己的人类与仅存的同胞间抉择。烟尘废墟中的布鲁斯??韦恩满怀仇恨地仰望天空那刻,空中的神子刚刚决定降落到人类社会的边缘,即使永远都无法真正融入,也想要努力往里再走一点点。
因此,蝙蝠侠明白克拉克会对人们失望。那样的深爱和牺牲换来的是处心积虑的谋杀、污蔑与毫不犹豫的核弹,任何人都会失望。他用人心揣测超人,为报复的怒火做好了准备,也为拒绝做好了准备。克拉克已为这世界奉献得足够多,如果他决定自己今后只需要过与家人朋友相伴的平凡生活,蝙蝠侠将确保他的生活不受打扰,除非世界级别的危机发展至足以威胁全人类的地步。
从风险防控角度来看,找回一个不再受人类道德约束的超人是最糟的情况,但这份担忧源于超人所具备的神力。对于一颗人心来说,愤怒和悲伤是遭受背叛与伤害后的健康的反应。蝙蝠侠做了计划,他将最大程度地承担天神的愤怒,因为他允许自己对一个非人存在的人性树立起如此信心:克拉克永远不会成为人类中最糟糕的那类(布鲁斯几乎成为的那类,克拉克阻止了布鲁斯成为的那类)。
然后超人回来了,挽狂澜于既倒,接着拯救世界、宣告回归、加入联盟一气呵成。蝙蝠侠几乎有些不情愿递出身份卡,但超人报以宽容的点头,表示愿意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对人类有益,就好像他真的还需要证明一般。但他的确做得比从前更多,曾属于明日之城的阳光的英雄现在昼夜不息,凌晨三点扑灭居民炉灶燃起的火,连续救援十二小时然后飞到地球另一端的云层之上晒太阳补充能量再继续。他甚至理智地同蝙蝠侠谈论氪石,赞成为自己失控的可能性保留控制措施,仿佛蝙蝠侠从未滥用这致命的武器对付他。
“你做得很好。”正义联盟月度总结会上蝙蝠侠对超人说,后者点头微笑,神情温和可靠,双眼湛蓝得辨不出真诚与否。
“要从蝙蝠那儿得到这评语可不容易。”刚因为不够谨慎挨了一顿臭骂的闪电侠插话,“你肯定是超负荷工作了,蓝大个儿。”
“那没什么,我不需要吃饭睡觉,晒晒太阳就能恢复,省下的时间能做很多工作。”超人回答。
“那你也不需要工作咯?我是说人类工作,像我,我是个警察——不全是,算是吧,不管怎么说,”闪电侠在静止状态下感到无聊的速度跟他的奔跑速度一样快,无聊往往导致他作出不经大脑的发言,“总之你不用赚钱交房租和买一大堆吃的,是吧?你住哪儿?不是打探哈,不说也没事。”
超人并不介意:“我在北极有个堡垒,虽然我不常去。”
闪电侠和钢骨立刻一叠声地追问起来,神奇女侠微笑着旁观这一幕,亚瑟则抱怨起了自己在深海中的王座。即便是这群超能力者,也很难看出蝙蝠侠在黑色头罩和白色护目镜下走神。这的确是更优方案,他想,超人过去花了太多时间应付两份繁忙的工作,浪费在吃饭、洗漱、睡觉等事务上的时长几乎跟蝙蝠侠相同。不同的是,这时间之于蝙蝠侠是尽力缩减后的必要极限——人类的身躯,即使是素质顶尖的躯体,也只能承受那么大的工作负荷,而超人只是在尽力维持自己有最低限度人类需求的表象。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重建后的韦恩大宅,布鲁斯对这里进行了作为正义联盟临时总部的必要改造,成为会议室的东侧偏厅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客观地说,老宅的绝大多数地方都已经是全新的了,但这仍是他自小成长的故居,置身于此,布鲁斯常常能感受到幽灵的絮语和注视。
你们会以我为傲吗?他想问,然而他也重新想起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八岁男孩,害怕听见否定的答案,更害怕自己的问题在虚空中落地。
“我能说服玛莎的时间是有限的,”超人不需要吃东西,因而蝙蝠侠可以在阿尔弗雷德端上点心时把他叫出会议室,“如果她离开斯莫维尔满世界寻找儿子,可能会遇到危险。”
非人的蓝色双眼眨了眨,“卢瑟还在监狱,你说过卢瑟没有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
“对,但事有万一。”这是谎言,事总有万一,但如果连这事上都能有的话,世界大概就真的不再需要蝙蝠侠了。“而且不是只有卢瑟才危险,她的年纪不适合长途旅行。”
“而且她一辈子都住在斯莫维尔。”超人这句话说得似乎更轻更快,但也可能是布鲁斯的错觉,“没关系,我一直在听她的心跳,有什么情况我会去的。”
换个时间,布鲁斯可能会为超人监控他人心跳毛骨悚然。“你一直在为了保护她听她的心跳,但不愿见她一面?”
“我该跟她说什么?”超人平淡地问,布鲁斯一时语塞。死去的儿子重回母亲怀抱时应当说什么?谁都拿不出这问题的答案,但这不该是阻挡会面的理由。
“路易斯??莱恩呢?”蝙蝠侠转而问,“接受她的采访之后,你们还见过面吗?”
由莱恩宣布超人的归来,某种程度上非常合适,毕竟她曾是第一个成功采访超人的记者。但对于字面意义上历经过生死离别的未婚夫妻而言,这又太诡异了。
“我们上周谈过一次,她退回了戒指,我把两个戒指都扔进了大西洋。”超人的嗓音依旧毫无波澜,“我求婚的时候很匆忙,她同意也更多是因为我需要某人的肯定,而不是她真的想结婚。她不能一辈子都把超人的需要放在她自己之上。”
“那么星球日报呢?”
“克拉克??肯特失踪超过一定时限会被宣告死亡,他跟星球日报的联系就自动解除了。”
“但克拉克??肯特没有死,”蝙蝠侠说,“他需要一份工作。”
布鲁斯看过克拉克中小学阶段所有的模范作文,那些是对文字充满热情的人才能写出的东西。他是小镇男孩中的幸运儿,经过一番拼搏在大都会站稳了脚跟,得以从事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他需要一个欢迎他的家,一双支持他的臂膀,一些能勾肩搭背的朋友——都是他本已拥有且本该一直拥有下去的东西。
“他不需要。”这句话的语调并不像是“断言”,却令蝙蝠侠凛然。
“每时每刻地球上都有能照到太阳的地方,不再装作人类之后,我能处理的灾难比过去多了将近三倍。”超人继续,“我觉得这样很好,克拉克??肯特不需要回来,超人应该全力工作。”
“玛莎怎么办?”只有自己人的场合,布鲁斯从不对超人说“你妈妈”,永远都是“玛莎”,仿若某种单方面的暗号,“如果你给了未——前未婚妻一次机会,那你至少该拿出同样的时间与玛莎谈谈。”
“我没有给路易斯机会,她从星球大厦顶楼跳下去了。”超人回答,布鲁斯差点哑然失笑。这确实像莱恩在发现超人状态不对劲后会干的事,它在布鲁斯心底某处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嫉妒。莱恩是如此全身心地信任克拉克,即使判断他们不适合彼此,仍拿性命相信复生的超人会飞来接住自己。
“她还对你说了什么?”
“说妈很想我,跟你一样。”超人停顿了三秒,“你想让我还钱吗?”
“什么?”
“农场的贷款,克拉克之前会用工资帮家里还。”
这次布鲁斯真的哑口无言——超人居然觉得他是在委婉地催债。克拉克??肯特努力个十几年或许能还上农场的贷款,但普通记者打一辈子工都不太可能付得起买下银行的数额。
不过,换成超人就不一定了。布鲁斯确信一名能透视、飞行、用眼睛发射激光以及徒手举起大桥的外星人找得到大量赚取外快的途径。
“我可以——”
“不!我不用你还钱。”布鲁斯飞快地打断了超人,不管对方是打算提议帮韦恩企业找个前所未见的巨大金矿还是别的什么,“以我对你做的事,即使从侵权损害赔偿的角度来说,我也该支付一大笔赔偿,玛莎只是因为太善良才没——”
“你还好吗?”超人问。
“什么?”布鲁斯再一次地说,接着意识到超人一定在听他的呼吸,甚至观察他呼出的气体。他可以用特殊设计的制服将心跳从超人听力范围内屏蔽,然而除非他穿得像个宇航员,否则超人还是能通过呼吸判断他的状况。
他根本就是一团被轰炸过的电路,随便揪起一条断口,就能连上克拉克为了替家里还贷款而过得精打细算的生活的一角,或是超人用第三人称指代克拉克,还有玛莎带着属于母亲的企盼神色问他克拉克什么时候回家,但根本无从清理。玛莎问了儿子复活的前因后果,但她其实根本不在乎。蝙蝠侠见过太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穷尽一切方法留住孩子存在的痕迹,甚至在午夜的十字路口召唤亡灵。他们不会拒绝所爱之人以任何形式回归。
“你的呼吸有点危险,最好先慢慢做几个腹式呼吸。”超人陈述。
布鲁斯哼笑,他的皮肤红热,头脑昏眩。“你会给我拿纸袋子来吗?”
“你需要的话。”
蝙蝠侠摇摇头,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向头顶,摸索着解开机关,朝后捋下面罩。半脸面罩没有遮住他口鼻,但头部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后,他的呼吸的确顺畅了些——直到他重新抬起头与超人对视。每次没有护目镜的阻隔直接对上超人双眼时,布鲁斯都会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滞,似乎他不是除头部外全副武装,而是□□。
“你感觉怎样?”他摊牌了,在一个甚至能观察他脑部化学反应的超人类面前,兜圈子只会显得他很蠢,“你失恋了,在那之前差点死了一次,更早以前你还被陷害、被我袭击、被核弹炸飞到外太空,你现在对这些有什么想法?”
“我——”超人迟疑了一下,“没什么感觉。”
“没感觉。”布鲁斯重复。
“那些很糟糕,但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超人有点困惑似的说,“它们对我没太大影响,我不生气,在路易斯跟我分手的时候也不是特别难过。”
“你是说你对情绪的感知比从前迟钝吗?”布鲁斯小心地问。超人刚打完复生后的第一仗那会儿,他当然要求对方接受过全套检查,但毕竟现存的氪星人生理知识还组不成一门学科,而且他没有正常状态下的数据可供比对。
“或许吧,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超人答道,瞬间的迷惘消失了,“自从杀死佐德,不,我想是从我父亲去世的时候起,我就经常做噩梦。在我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情况更糟。我犹豫过要不要继续当超人,甚至怀疑人类到底值不值得我的帮助,我是不是该选择跟我唯一的同胞合作,但这些想法让我害怕自己。现在它们全都消失了,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帮助更多人,晒太阳的时候也觉得很安宁。”
“你是说,你经历了长时间的折磨,现在不再痛苦了。”布鲁斯轻轻吞咽了一下,“那你还能感受到快乐吗?”
“我不是必须快乐。”超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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