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会经过白崖港。”
他知道。
他一定是从你接过地图时那瞬间的失态,从你之后刻意的回避中,看穿了一切。但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逃避问题、欺骗普莱斯,一次就够了。你不能,也不愿再有第二次。
你从怀中再次取出了那张已经带着你体温的、泛黄的羊皮纸地图,双手递给了他。
普莱斯没有立刻接过地图。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你,那目光像是在说:“我洗耳恭听。”
于是,你就站在落石镇那萧瑟的风中,将那个发生在湖边的、温暖的傍晚,原原本本地对他讲述了一遍。
你讲了自己那个关于白色小屋和海鸥的、不切实际的梦;讲了自己如何将这个梦当成笑话一样说给幽灵听;讲了幽灵那出乎意料的、沉默的聆听,以及他最后那句简单的“听起来不错”。
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而故事的主角,一个在憧憬未来,一个在默默铭记。此刻,一个成了孤单的牧魂人,另一个,则成了她背负的、冰冷的亡魂。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画下这张地图”你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过度使用魔力而显得有些透明的指尖“也许……也许他只是觉得有趣。也许……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你试图贬低这份记忆的价值,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它带给你心脏的沉重压力。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你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普莱斯,我唯一的任务,现在的当务之急,依然是送肥皂和小强回家。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他们。”
你顿了顿,看了一眼那匹安静地驮着幽灵尸体的战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至于幽灵……西蒙他真正想要沉睡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在路上,一起寻找。您比我更了解他。也许,他真正的故乡,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你将决定权,交给了普莱斯。
普莱斯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地图。他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地图上那略显稚嫩的线条。
他在那行娟秀的字迹上,停留了许久。
“你觉得,幽灵是个会做无聊事情的人吗?”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你愣住了,摇了摇头。
“不。他是我见过的最专注、最目标明确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
“那就对了”普莱斯将地图小心地折好,重新递回到你的手里,“他不会因为“有趣”,就去浪费时间画一张地图。他画下来,是因为他想去,或者说,他想和你一起去。”
普莱斯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你脑海中炸响。
“他……想和我……?”
“法师,你很聪明,能看懂最复杂的魔法符文,但在某些事情上,你迟钝得像块石头。”普莱斯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奈:“他不是在听一个笑话,他是在听一个他可能从未敢奢望过的未来。一个没有杀戮,没有背叛,只有海鸥和懒猫的未来。”
你的大脑一片空白。
普莱斯所描述的那个画面,那个隐藏在骷髅面罩下的、对安宁生活抱有期望的西蒙·莱利,是你从未想象过的。
在你眼中,他一直是那个强大、神秘、无所不能的“幽灵”,是队伍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你从未想过,这把刀也会有渴望被放入刀鞘,安静地挂在壁炉上的那一天。
“他没有家人,没有过去,也没有名誉可以留恋。“幽灵”就是他的一切,而你在他面前描绘出了一个可以让他重新成为“西蒙”的可能。”
“所以,这不是你的梦。”普莱斯最后总结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也落在你的心上:“这是你们两个人的梦。而他,是那个试图将梦境变为现实的人。”
说完,他不再看你,转身走向旅店。
“去休息吧。”
——————————
那个夜晚,你躺在旅店那张算不上柔软的床上,彻夜未眠。
普莱斯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你脑海里反复回响。你将那张地图放在枕边,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你想象着幽灵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就着同样的灯光,用他那双习惯了握刀的手,一笔一划的画出这座悬崖,这间小屋,这条通往你梦想的路。
他当时在想什么?
他是否也曾想象过,和你一起,坐在那间白色小屋的门廊下,看着海鸥在蔚蓝色的海面上飞翔?
你不敢再想下去。
每多想一分,你心中的悔恨和痛苦就加深一分。如果你早一点察觉,如果你能更勇敢一点,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第二天一早,当你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普莱斯面前时,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一辆结实但不起眼的四轮马车停在旅店后院,马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
“我来驾车”普莱斯指了指车厢“你和他们三个在里面。你需要冥想,尽可能地维持魔力。”
你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将三具尸体安置进车厢后,你也坐了进去。马车缓缓驶出落石镇,踏上了通往北方的道路。
接下来的旅程,漫长而枯燥。
马车在荒原和丘陵间穿行,车轮碾过泥泞和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冥想中度过,努力地吸收着魔力水晶的能量,来对抗“防腐术”那持续不断的消耗。
但你的心,却无法像你的身体一样,进入真正的平静。
你和三具冰冷的尸体,被囚禁在这个狭小的、移动的棺材里。肥皂的尸体靠在你的左边,小强在左前方,而幽灵则坐在你的对面。
你无法避免的要一直看着他。
看着那张骷髅面罩,看着他那被你用法术固定住的、一动不动的身体。
普莱斯的话让你再也无法用平常心去看待他,你开始在他身上寻找那些被你忽略了的蛛丝马迹。
你想起每次战斗结束后,当你因为魔力透支而脸色苍白时,第一个递来的那一壶水或是一块高能量的魔力饼干。
你想起有一次你们在森林里扎营,下起暴雨气温骤降,醒来时身上多出的那件他的、带着他体温的披风。
你想起你曾经抱怨过法师塔的食物单调乏味,说你最喜欢的是一种加了蜂蜜和肉桂的热苹果派,从那以后在每一个新的城镇休整时他“碰巧”买回来的一个苹果派。
这些细碎的、被你当作是“战友情”或者他“性格使然”的片段,此刻重新串联起来,却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原来那把锋利的刀,早已在不经意间为你展露了他从未示人的、温柔的刀鞘。
而你,这个迟钝的、愚蠢的法师,却直到他死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
你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那些让你心碎的回忆,强迫自己进入深度的冥想。
——————————
十天的旅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咸湿的海风气息时,你知道,你们离白崖港不远了。
又过了半天,马车驶上了一段沿海的公路。透过车窗,你看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海洋。
海鸥在天空中盘旋,发出清亮的叫声,阳光照在海面上,泛起金色的碎光。
这一切,都和你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
普莱斯将马车停在了一个岔路口。
一条路,通往山坡上那个繁忙的港口小镇,也就是白崖港;而另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则蜿蜒着,通向远方那座矗立在海边的、白色的悬崖。
“我们到了。”普莱斯说。
他跳下马车,打开了车厢的门。
你走下车,贪婪地呼吸着那咸咸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看着那条通往悬崖的小路,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普莱斯……”
“去吧”普莱斯打断了你“我在这里等你们。顺便,也让麦克塔维什和桑德森看看海。”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催促。
他只是靠在马车上,点燃了一根雪茄,将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了你。
你转过身,用魔力,将幽灵的尸体,从车厢里“扶”了出来。
然后,你牵着他的手——那只冰冷的、毫无反应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条被野花簇拥的小路。
那条路,叫“海鸥路”。
你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你没有回头,但你知道,普莱斯,还有车厢里的肥皂和小强,都在看着你们。
路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
尽头,就是那座白色的悬崖。悬崖边上,真的有一座小小的、空置的木屋。木屋的墙壁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斑驳,但依然坚固。门前,还有一个小小的、荒废了的花园。
你牵着他走到悬崖边,风吹起你的法师长袍,也吹动着他黑色的衣摆。
你们并肩站着,就像那个午后,在湖边一样。
“西蒙”你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我们到了。这里就是白崖港,海鸥路,尽头。你看,和你画的一样。”
他当然不会回答。
“很美,对不对?”你自顾自地说着,泪水再次模糊了你的视线“有海,有悬崖,有白色的小屋。如果……如果再有一只懒猫,就完美了。”
你转过头,看着他那张冰冷的骷髅面罩。
你终于伸出手,用颤抖的指尖,轻轻的摘下了那张伴随了他无数岁月,也隔绝了你们无数次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你从未见过的、属于“西蒙·莱利”的脸。
那是一张英俊的、轮廓分明的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下巴上还有着淡淡的胡茬。只是,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皮肤苍白得像大理石,上面布满了死亡留下的青紫色斑痕。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还凝结着一路走来的寒霜。
你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却是在他死后。
你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从他的眉骨,到他的鼻梁,再到他那冰冷的嘴唇。
“好吧,我承认”你已经枯干的泪腺终于再次流下一滴泪“你确实……长得很好看……”
你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冰冷的、带着泪水咸味的吻。
“睡吧,西蒙。”你轻声说:“就在这里,看着你喜欢的这片海,好好的睡一觉吧。”
海风卷着咸涩的雾气,温柔地拂过西蒙冰冷的脸颊,吹动着他额前柔软的粽发。
你看着他,心中最后留下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似乎正在一寸寸的绷断。
但你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能。
你为他选择了一个归宿,一个由你亲手编织,又被他默默守护的梦境。现在,你要亲手将这个梦境,变成他永恒的安息之所。
“在此告别吧。”你对自己说,也对身后那沉默的整个世界说。
你轻轻的,为他重新戴上了那张骷髅面罩。
不是为了隐藏,而是为了完整。他是西蒙·莱利,也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幽灵”。
这面具是他选择的铠甲,也是他身份的一部分。在他长眠于此之后,这面具将是他永恒的、沉默的墓志铭。
你站起身,转过头,望向远处那辆静默的马车,望向那个靠在车边、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的男人。
你不需要言语,普莱斯便已明了你的一切决定。
你深吸一口气,那咸湿的空气仿佛带着一丝净化的力量,让你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你伸出双手,掌心朝下,对准了悬崖边那片长满了青草和野花的土地。
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吐出繁杂的咒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精纯的魔力从你体内涌出,汇聚于你的掌心。你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那些青草和野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开,露出了下面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
泥土开始自动翻涌、分离,没有扬起一丝尘土。
一个标准的长方形墓穴,在你的魔力操控下,精准而无声地成型。这本该是一个粗暴的、属于死亡的工程,但在你的施法下,却显得像一场庄严而温柔的仪式。
你甚至用魔力固化了墓穴的四壁,防止它们因为潮湿而坍塌。
这耗费了你大量的魔力,你的脸色又白了一分,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你毫不在意。
这是你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墓穴成型后,你再次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
“起来吧,西蒙。”你轻声说。
魔力丝线无声地缠绕上他的四肢,你用尽了毕生的温柔,将他的身体缓缓地“扶”起,然后,让他以一种近乎漂浮的姿态,平稳地、安详地,落入了那个为你精心准备的安息之所。
你为他整理好衣襟,将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他的双刀你没有取下,那是他作为战士的荣耀。然后,你将那张被你贴身保存的、手绘的地图从怀中取出,轻轻地放在了他交叠的手上。
“你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凝视着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冰冷的面罩上。
“但我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所以……把这张地图带上吧,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换你带着我,找到回家的路。”
你俯下身,最后一次,隔着冰冷的面罩,亲吻了他的额头。
“永别了,我的幽灵。”
说完,你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不再去看他。
你高高举起右手,五指张开。
随着你的吟唱,那些被你用法力堆积在一旁的泥土,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化作一道温柔的土流,缓缓地、均匀地,覆盖在他的身上,直到将整个墓穴填满。
最后,那些被拨开的青草和野花,也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仿佛这里从未被惊扰过。
尘归尘,土归土。
如果不是那块新翻的、颜色稍深的土地,谁也看不出,这里刚刚埋葬了一位传说中的英雄。
你没有为他立碑。
因为整个白崖港,这座悬崖,这间小屋,这片看得见风景的大海,就是他最好的墓碑。
认识他的人,不需要墓碑也能找到他。
不认识他的人,没有资格来凭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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