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隆冬腊月已经过去,还躲在被子里不愿意起床的雁燃,看了两眼帐子里蜡炬成灰的烛,又把被子蒙着头睡了过去。
被子里凉的不行,冻手冻脚,他蜷缩起来,似乎在寻找身体的暖意。
“师弟,师弟!”燕祈风撩开帐子走进来,把带来的食盒放在桌子上,看了看屋子里的火都灭了,添了两把柴火,突然火星冒出来,差点烧到眉毛。
“……”听见外面有人在叫,雁燃更加不想说话,捂住耳朵。
燕祈风走进来,坐到床边,看着被窝里那鼓鼓囊囊的一坨,伸手去拍了拍。
“师弟,师弟?师弟!”
被念叨的不行,雁燃掀开被子,大片皮肤暴露出来,冷的他直起身。
“做什么?”雁燃大清早起床气冷的吓人,燕祈风摸了摸他的头,他就安静下来,重新躺回去。
“不做什么,看看你死了没有。”燕祈风笑了笑。
雁燃知道他这是开玩笑,把被子给自己裹得严实了些。
“伤口好点了没?”燕祈风问。
雁燃点了点头,“好多了,没什么事儿。”
“行,那我给你上个药,说会儿话,我就走了。”
燕祈风让他直起身,瞧见他绑上的绷带染了血迹,还透到了里衣上,皱了皱眉。
“你怎么这样都不吭一声?”他尝试去碰那些绷带,却被雁燃摇头的样子停下了手。
“治不好了。”
“啪!”一个巴掌打在雁燃脸上,燕祈风喘着气盯着他,咬牙切齿最后叹了口气。
“你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好吗?”燕祈风说完,走了出去。
雁燃穿好衣服,躺了下去,闭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雁燃这病生的蹊跷,从冬月到第一场春雨,一直都没见好。燕祈风心疼,又不能总是跟他怨天尤人,雁燃窝在自己的帐子里也不跟人说话,慢慢地,军营里就开始传出他的闲话。
燕祈风听了很是生气,但无可奈何,只能想办法谣言扼制,可惜雁燃如今这病怏怏的模样,让人看了难免心生嫌隙。
春雨一下,雁门关没了那种低沉的气氛,雁燃总算可以下床走动了,燕祈风第一个跑过去看他,结果只看到穿不上玄甲跌在地上的雁燃咳嗽。
他赶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把他扶起来,才发现一地的血迹。
“这都是你咳出来的?”燕祈风惊地手都在抖,赶忙把他拉起来,却被雁燃一掌推开。
“别管我……”雁燃倔的很,想要自己爬起来,结果只是跌在地上,又继续尝试。
燕祈风去扶,就被推开。
“我自己可以起来!不用你扶我!”雁燃满嘴的血没擦干净,对着燕祈风大吼吐出一些血沫,后者瞪大眼盯着他,惊讶这是自己师弟说出来的话。
“你是不是疯了?”燕祈风问道,他再次伸手去扶,却被雁燃抓住了胳膊。
燕祈风这才发现雁燃在发抖,在哭。
“你说我疯了,那我做错了什么?……”雁燃一边哭一边抓着燕祈风的玄甲,似乎要把它扣下来。
“你听见外面说的那些话了吗?”雁燃抬起头,一脸血泪看的燕祈风眉头皱起,“说什么,我是奚人奸细,被抓来的俘虏;还有的,说我是突厥人生的杂种……”
“好了阿燃,别说了……”燕祈风抓紧他抱在怀里盯着帐篷顶,风雪吹得它摇摇欲坠,燕祈风却只觉得怀里的人比这顶帐篷更不堪一击。
“那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想让我走,让我死,让我命丧在此,我不能如他们的愿。”
雁燃又咳嗽两声,燕祈风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躺在床上休息。
“好,阿燃,那你要好好养病,不可以死在他们前头。”
雁燃蜷缩起身体,背对着燕祈风,他还想跟他说话,却见雁燃躲进被子里,盖着头,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被子,像在哄孩子睡觉似的,过了会就离开了。
夜里,燕祈风去了一趟太原,想跟雁燃曾经结交的人见上一面,结果到了地方却无功而返,没见着人,只在车夫手里收到了一份信。
一看是一张请帖,燕祈风交给雁燃,后者瞧了一眼,先是迟疑,后来眼神从凛冽变得温柔,好像软化的冰酪。
燕祈风不解,雁燃说,这是他在江南的师傅寄来的,说是重造屋舍,让他南下去做客。
燕祈风请了假,跟着雁燃第二天清晨就走,走的时候瞧见站岗的人一脸嫌弃,雁燃并不理会,燕祈风瞪了回去,那站岗的小士兵便收敛了一点。
雁燃一路上整理着衣服,头发扎起来束在脑后,在马车上一直询问燕祈风自己的脸瞧着憔不憔悴,还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礼放在精心准备的盒子里。
刚到枫叶泊,高楼葛宇,燕祈风看了一眼,就只觉得雁门关寒颤的不行。这里风水极好,树木成荫,百花缭乱,雁燃拿着请帖一个一个找,才看到有人进进出出送礼的房子。
燕祈风在心里说了一句,阔绰!却不敢明面表现出来,只得跟着雁燃走到那家屋子前,给管家递请帖。
“劳驾先生帮忙,我是齐先生的门生,叫……”雁燃话音未落,管家打断了他的话,从他身边走过,笑脸相迎另外一家穿戴金银玉石的客人。
“师弟?你回来了!”屋子里的人瞧见了雁燃,赶忙跑过来。燕祈风寻声一看,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一身白衣,胸口绣了一朵牡丹,乌黑的头发盘起来,脸上带着笑。
“我当是谁,原来真的是你啊!”姑娘笑盈盈地打量着雁燃,两个人舟车劳顿,一夜没休息,雁燃险些站不住,燕祈风扶着他的背,笑着替他说:“在下雁门关苍云军燕祈风,有礼了。”
姑娘捂着脸笑了笑,带着两个人找了个角落休息,还叫人送来一壶茶,燕祈风伸手一摸,居然是凉的。
“人走茶凉,这是在说我。”雁燃笑了笑,燕祈风气的站起来就要去跟那女人理论,却只看她冷笑一声,扭着腰走了出去。
“哎哎哎,齐先生来了!”
齐家当家的,是如今圣眷正浓的齐国公,齐子楣。燕祈风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这才看见那个一脸笑意的人走进屋子里落座。
“齐某不才,多谢诸位前来捧场。”齐子楣一双丹凤眼美的如花,纵使是胡玉楼的花魁来了,瞧见也要赞叹三分,一群人围着他道喜,雁燃便跟燕祈风坐在角落里喝着凉茶。
日头落下来,夜晚将近,开了席,二人还是坐在远处,幸而厨房不知道他俩跟齐家的关系,上的菜倒是如出一辙,没有亏待,那穿着白牡丹花的女人招呼着人,偶尔瞥见雁燃,就转过身去。
“看看她那副嘴脸,我真想一耳刮子打在她脸上。”
“这里不是北地,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燕祈风收回了怒气。
等着敬完了酒,席面不剩几个人,雁燃正准备跟着燕祈风离开,齐子楣居然瞧见了二人,走了过来。
“齐某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海涵。”
雁燃立刻行礼,齐子楣却只当他不存在,跟燕祈风道了谢,以茶代酒,转身就离开了。
燕祈风看了看落寞的雁燃,又看了看齐子楣那嚣张跋扈的背影,刚要喊住他,就被雁燃拉着了胳膊。
“我早习惯了,他眼里,从来就容不下我。”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租了马车,雁燃靠着燕祈风,迷迷糊糊之间,只念叨遇到齐子楣之前的事情。
雁燃原本还没去苍云军时,齐子楣把他从稻香村捡了回去,做了学堂里打杂的活。学堂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看不起雁燃这样做活的,总把他按在角落里打一顿,隔天雁燃打扫屋子,齐子楣看见了,问他脸上的伤哪里来的,雁燃只说自己不小心睡过去磕着了。
燕祈风听着火气就上来了,说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齐子楣就没为你说过话吗?
雁燃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
如果当初齐子楣替他说了话,那如今他就不在雁门关了。
学堂里的人大多数是花钱找事做,不过也有很多人家里买了官,在这里混日子。雁燃虽然说跟着齐子楣做事,但齐子楣却从来都不曾正眼瞧过他。
许多时候,雁燃替齐子楣去给官宦人家送东西,对方失了手,书籍有一本掉在地上,雁燃去捡起来擦干净,却被说偷书。对方怪在齐子楣叫来的雁燃身上,吊起来打了一夜,鞭子抽的皮开肉绽,他疼得难受,晕晕乎乎地脚尖够不着地,第二天还是齐子楣带着钱来把他赎回去。
纵然如此,齐子楣也没有帮他,自己上了马,头也不回的走了,雁燃跟在后面一步深一步浅,跌在地上好几次,幸亏路过的长歌门弟子看到昏倒在地的雁燃,救了他一命,给了一些药,嘱咐他随身带好。
雁燃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后来齐子楣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开罪雁燃,但从此,雁燃在学堂里任人欺负,他也当做不知道。雁燃也不会告状,挨了打就打回去,第二天再被打,就还手。夜里那些人是不敢来的,齐子楣好歹也是长歌门出来的,学堂里都是万花谷、长歌门的人,那些官宦弟子再有脾气,也不能惹怒当朝的长歌门和江湖上的势力。
雁燃第二次挨打,是镇远侯府的少爷,惯爱欺负小丫头,学堂里好几个女子被他欺凌,都是雁燃打了回去,这次他挂了彩,带着父亲来找雁燃麻烦,齐子楣瞧了一眼跪着的雁燃,一语不发,只叫侯爷处置。
小侯爷一听,乐开了花,立即叫人把雁燃衣服扒了,按在地上,拿粘了水的蛇皮鞭子抽,雁燃这硬骨头,愣是一声不吭,闷哼几声,看着血花四溅,抬头瞧了一眼低头喝茶的齐子楣,怒从心起,挨完了鞭子,又被罚跪在院子里。
侯府的人乌泱一片离开,院子里霎时冷清下来,雁燃趴在地上,透过头发去看,齐子楣走过来,没看他。
他伸手想去拉齐子楣的裤腿,却被他绕过他的手走了出去。
至始至终,这场惩罚,他半个字没为他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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