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燃在屋子里躺了小半个月才起得来床,脸色苍白不好看,继续低头做工,被学堂里的人指指点点也不吭声,偶尔瞧见齐子楣,低着头,等着人走过去,才继续扫地。
齐子楣的名声越来越大,学堂来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越做越大,雁燃住的屋子也被拆了重新装修,变成书阁,他就只能跟着学堂的佣人住在厨房后面,他一个人分到了一间小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面桌子一个瘸腿的板凳,足够一个人睡。
学堂人多了起来,齐子楣也终日不见人影,雁燃跟着厨房出去买菜时,瞧见了天策府征兵的消息,他本想去报名,却见天策府报名需要两个铜板,自己身上分文没有,只能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当掉。
回了自己的屋子,床底下藏着一个盒子,用一把锈了的锁锁起来,雁燃从床下找到钥匙解开,里面放了一个铜板。
这钱是那日救他的长歌门弟子给的药,他拿去卖了换的钱。
还差一块,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齐子楣。
彼时,齐子楣在接待客人,院落中竹影纷然,丝竹管弦奏着曲,雁燃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琴声悠然,便躲在墙后面听。
他从来没见过齐子楣弹琴,这还是第一次。潺潺流水般的琴声,听了叫人心静,周身乏力皆散去,耳目通透,身心舒畅。
等着齐子楣要带着客人去用餐,收拾琴的时候,雁燃才从后门走过去,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先生,我有事求您。”
齐子楣本来走到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叫人散开,问道:
“说。”
“我昨日出去,看见天策府如今征兵,国家有难,还望师父能看在我多年为学堂做事的份上,借……借我一铜板,让我去报名,若是选上,我并定回来报答师父。”
“你想去参军?”齐子楣又问。
雁燃跪着,头挨着地不敢起来,回答是。
“我跟你非亲非故,没有教你什么,不算你师父,你也知道学堂如今人多了起来,开销都比原来多,你要钱,可以去问刘婶,你要走,我不留你。”齐子楣说完,便离开了院子。
雁燃直起身,看着空落落的院子,突然感觉刚才听到的琴声,好像只是梦境而已。
他去问了刘婶,对方不带善意的眼神并没有打退他离开的心,他开口说出自己想借钱的事情,刘婶一掌拍在桌上,摊开账簿要跟他算这些里里外外的支出。
雁燃没听太多,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就走了。
回了屋子里,雁燃今日还没吃饭,一个人准备去厨房拿些吃的,听见外面突然炸开的烟火,才反应过来今日是除夕。
去了厨房,里面早没了热火朝天的气氛,所有人都在外面吃年夜饭,没人叫他,他找到屋子里剩的菜和饭,收拾了一下,看筐里还有好多鸡蛋,手馋眼馋,给自己打了一个鸡蛋抄在饭里,捧着碗刚走出去,刘婶就带人走了进来。
“好小子,不给你钱,你倒自己跑到厨房偷东西!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雁燃跪在地上,按着胳膊,他上次的伤还没好,疼得难受,求刘婶放过自己,而面前的人却充耳不闻,叫来了齐子楣。
齐子楣一来,瞧见跪着的雁燃皱起眉,刘婶张牙舞爪地描述说他偷厨房的鸡蛋,还把那碗饭递给他看。
齐子楣一瞧愣了,里面是昨天宴请藏剑山庄的菜式,都是剩菜剩饭。
“我没有偷。”雁燃解释道,望着齐子楣一双眼,眼里似乎只瞧见他。
“还敢狡辩!”刘婶一掌打在他脸上,磕破了嘴角,流出血。
“齐先生多好的人!念你在学堂那么久,你居然做着偷鸡摸狗的事情!”
“我没有偷。”雁燃又说一遍,刘婶抬手就要打他,被齐子楣拦了下来。
“今日守岁,学堂里还有学生,见不得打打杀杀的。”齐子楣说道。
“打二十鞭子,逐出门去。”
雁燃一愣,被抓起来捆住手,绑在木头凳子上挨着鞭子。
他至始至终都望着齐子楣。
可齐子楣眼里,根本没有他。
被扔出去的雁燃趴在地上,连同他屋子里的破棉被和衣裳,管事的直骂晦气,拍着手,还不忘朝他肚子补上几脚解气。
学堂后门重重关上,雁燃睁着眼,盯着那门锁上,除夕守岁的烟花在天上炸开,一声一声,雁燃想要起身,却又累又疼,爬不动,也站不起来。
“我当时就想,只要有一个人,哪怕一条狗过来舔舔我的脸,好像我就还是活着的。”
燕祈风拍了拍他的脸,又抹了把自己哭花的脸,嘶哑地说:“说什么傻话,狗屁不通。”
等着雁燃再醒过来,自己被安置在一个营仗里,昏黄的帐篷里有一个人看着他,她眉眼如画,一身紫衣,看到他醒了,连忙过来给他号脉。
“你醒了!感觉哪里疼吗?”这个像大夫一样的人把他扶起来,给他端来一碗药,看着他喝下去。
苦的咋舌,雁燃道了谢,问她这是哪儿,大夫说,这里是苍云军的驻地。
谈话间,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身黑色的玄甲,镶着金边,头发用金色的发冠竖起来,英俊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瞧了瞧雁燃,笑着说:
“总算是醒了,可感觉好些了?”
雁燃点了点头,想要下跪感谢,被拦了下来。
“哎……不许跪,在苍云军里,没人能让你随便下跪。”
“不知将军,尊姓大名。”雁燃问道。
“鄙人姓王,苍云军破阵营统领,你就叫我,……老王就行!”
雁燃又道了谢,那位大夫收拾了碗就先出去,老王坐在雁燃身边,跟他说明了来意。
“你可愿意加入苍云军?”老王笑着说,雁燃愣了一下,连忙去翻自己的钱,那块铜板在他手里被抹的干净,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把钱递在老王面前。
“我听说天策府报名需要两个铜板,我只有一个,我不知道苍云要不要,但另外一半我可以去挣!我会做工,会扫地会做饭,还会……”
“我不需要你会这些。”老王笑着打断他的话,让他把钱收好,看着他说,“苍云,跟天策府一样。当兵打仗靠的是胆识和胆量,你可做好了吃苦受罪,流血牺牲的准备?”
雁燃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老王看出他的窘迫,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想清楚再来找自己。
雁燃似乎是没有考虑,一把抓住老王的袖子,说着我愿意。
老王说,不急,你可以多考虑考虑。
雁燃却说,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
我可以自己做选择,我选择愿意。
燕祈风听到这,心想王不空就是王不空,这些兵法说着不会看,实际上用起来一套一套的。
燕祈风问雁燃,那之后呢。雁燃没回应,燕祈风去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燕祈风把披风给他盖好,自己合衣挨着他,就在马车里闭着眼浅眠一会儿。
五日之后,他们回了雁北。
下马车那瞬间,燕祈风发现那些人的眼神又不一样了。他们看着雁燃,眼里少了些猜忌,多了几分敬畏,一个个往日严肃的面容竟然还有一些歉意。
回了帐篷,雁燃刚歇息,就来了人。燕祈风掀开帘子一看,是破阵营统领,王不空。
“小燕子,伤好些了吗?”老王开口一问,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雁燃的时候。
“好多了,谢谢统领记着。”
“给你来个好消息,额咳咳……”老王看了看燕祈风,示意他出去,雁燃却把他留下了。
“隐元武会来消息,事情办妥了。朝廷降了那些苛责雁门关税款的职,还把他们流放出去,由凌雪阁来处置。”
燕祈风一愣,摸了摸头,“这跟师弟有什么关系?”
老王大笑,答曰:“因为再不彻查这些案子,皇帝老儿已经控制不了如今群臣纷争,天下大乱的局面了啊!”
燕祈风突然脑子清明了起来,说道:“所以之前那些流言蜚语,都是用来掩盖师弟身份的?”
老王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
“孺子可教也!”
雁燃坐在床上,眉目都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燕祈风想,也许今日之后,师弟便再也不用受那些苦痛了。他心里忽然觉得顺畅了起来,夜色晚了,站完了岗,他去了厨房找师傅开了小灶,做了一碗鲫鱼豆腐汤,食盒刚收好,兴致勃勃地往雁燃的帐子去,就看见一堆人突然从身后跑开,喊着有人死了!
嗯?
燕祈风察觉不对,看着这群人跑去的地方是雁燃的帐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往雁燃的帐子飞奔而去。
掀开人群,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地上的雁燃。
桌上有一壶酒,一个酒杯。
“啊啊啊啊啊!!!!!!”
燕祈风扔下食盒,冲过去抱起雁燃,只见他七窍流血,闭着眼,手里紧紧拽着一样东西。燕祈风无暇顾及,把他抱起来,掐着人中,想要抹去那些血迹,证明他没死,只是睡着了。
“来人啊!!!!!快叫军医……军医……啊!!……快来救人啊!!!!!!!……救人啊……”
“……救人啊……”
燕祈风哭着喊着,身边的人纷纷低下了头,
女卫营的人过来,瞧见了哭做一团。
燕祈风流着泪看着抱着逐渐冰凉的尸体,直到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拉开,几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把雁燃抬上架子,抬了出去。
燕祈风阻止不了,他们要把他火化烧了。
元宵将至。
燕祈风站完了岗,买了一壶酒,走下雁门关,去了李牧词。
遍地青冢,无有姓名。
他走到其中一个墓碑前,放下酒壶,坐在旁边,望着雁门关的大雪,一句话也没说。
随后他接到了一封信,从江南来的信。燕祈风连日兼程,赶回了江南,去了齐家。
刚走进大门,才发现里面挂满了白素的绸子,白缟披在每个人的头上,包括一身素衣的齐子楣。
燕祈风看着他,模样比之前来贺乔迁之喜时看着瘦了太多,眼睛凹进去,看不出那个在朝堂上神采奕奕,讲着削弱神策兵力,驰援南疆的模样。
燕祈风走过去,抬头看着台阶上需要人搀扶的他,冷漠之情溢于言表。
“缟挂几日?”燕祈风问。
“百日有余。”齐子楣答。
“长信灯何在?”燕祈风走上去,一步一步迈着步子走上台阶。
“灵堂案下。”齐子楣仰起头,淡然地望着燕祈风。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燕祈风恶狠狠地说,那日穿着白牡丹的姑娘扶着齐子楣,同样凶神恶煞地瞪回来。
齐子楣一楞,垂下眼来,似乎是作伤心的模样,燕祈风却不吃他这一套,伸手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拎起来,逼他看着自己。
“惺惺作态,不知廉耻,”燕祈风红着眼盯着他,“腌臜鼠辈形容你,真是不为过。”
“你胡说些什么!”他身后的姑娘一脸错愕,随即怒不可遏地盯着燕祈风。
“你现在把自己做成这副样子给谁看!给阿燃看吗!”燕祈风冲着他的脸大声吼,再扔下他,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摸过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生前你做了些什么遭天谴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会不会遭报应我不知道,但九泉之下,他会把你这些贡品里里外外喂给饿鬼,来生转世,把你剥皮削肉,把一切全都还给你!”
“闭嘴!”白牡丹的姑娘想要止住燕祈风的嘴,转头去看府邸那些仆人,皆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可惜这些话早就在齐国公府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那位破阵营的苍云将士师出齐子楣,却惨遭虐待,在齐国公的学堂被几个谏议大夫的儿子欺负,更有甚者,就是镇远候府的小侯爷,差点要了他的命。
齐子楣瞧见众人如此,站起身,将指尖藏着的那点红色露出来,在燕祈风面前想要服药自尽。
“先生!”
也亏是燕祈风眼疾手快,陌刀刀柄打掉他的手,刀锋挨着他的脖子,才让他死了这条心。
“寻死,你配吗?”燕祈风说道,“你还想去黄泉折磨他吗,齐子楣,你好恶毒啊!”
燕祈风收回陌刀,扔下一个包裹,里面沉甸甸的,砸在齐子楣身上,他睁开眼,立马把包裹抱在怀里,在手里反复摩擦,颤抖的手掀开缟素,落进燕祈风眼里的,是一头白发。
“我不是阿燃,我不会可怜你,但你是他生前无论如何都要来拜访的人,这遗物我只留了这一样,其它的随他的尸骨下葬。”
“他葬在何处?”齐子楣轻声问。
“与你无关。”燕祈风丢下这四个字,转身就离开了齐国公府。
齐子楣抱起那个包裹,独自一人站起身,拒绝了姑娘的搀扶,走进了灵堂,关上门。
齐子楣打开布条,瞧见里面的东西霎时红了眼眶。
是一个木制的盒子,上面的锁锈迹斑斑,已经坏了,但钥匙插在上面,似乎一拧就会打开。
他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个被箭穿透的铜板,箭上淬了毒,铜板已经变了样,但用琴弦系好穿过,上面的开元通宝已经被磨的看不清样子。
齐子楣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伸手去摸那枚铜板,想着雁燃戴着它在战场上被一箭穿胸而过,中了毒,还活了下来。
但是雁门关风雪那么大,冬天那么冷,寒气逼人,他的伤肯定从来没有好透过。
“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齐子楣就这么念着这句话,翻来覆去,坐在灵堂里抱着那木盒子,一边哭,一边念。
对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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