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见劝说庄芦隐无果,转而将目光投向庄之蘅。
庭院中,庄之蘅正与戢羽对弈,执黑子的手指在棋盘上方悬停片刻,轻巧落下一子。戢羽见她心情大好,便笑道道:“藏大人已递了三回帖子,小姐还要避而不见么?”
庄之蘅指尖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思索着该如何布局落子,“我何曾躲他?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她抬眸望向远处阴云渐聚的天际,沉沉道,“若他预言成真,自会转危为安。若是他棋差一招,我也得备好后手,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阵风过,吹乱了几缕垂落的发丝。她随手将碎发挽至耳后,目光落在棋盘上渐成的杀局。她顿了顿,白子停留在指尖,“不过以藏海之能,他既敢冒死向父亲进言,天象预言应当是万无一失。你即刻修书告知伏大人水淹匪寨之策,先解当下之困。至于额外的功劳,只能再见机行事。”她思量了片刻后才落子,复叮嘱,“避人耳目些,别走漏风声,尤其是莫要让藏海察觉分毫。”
戢羽说是,轻轻笑起来,将一枚黑子收入棋篓,“还是小姐棋艺更高一筹。”
庄之蘅长舒一口气,望着已成定局的棋盘,眉眼间尽是畅快:“这局棋,下得当真痛快。”她抬手拂乱残局,将握在掌心的白子丢回棋篓中。
今日天色阴沉,暮色比往常来得更早。庄之蘅用过晚膳后,便独自在侯府园中的亭台中燃灯作画。一炉沉水香,青烟袅袅升起间,她提笔蘸墨,再次描绘起熟悉的白鹤图。
她手中狼毫在宣纸上挥洒自如,笔走龙蛇间锋芒毕露。墨色由浅入深,渐渐勾勒出一只傲然独立的仙鹤。那鹤足踏浅滩,双翼半展,每一根翎羽都纤毫毕现,在宣纸上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破纸而出。那白鹤单足而立,半开的羽翼下暗藏力道,既似欲乘风而起,又似在等待某个时机。最后一笔落在鹤目上,又用朱砂为鹤点睛,一点漆瞳炯炯如炬,更显孤傲下的不屈。庄之蘅搁笔时,发现这鹤的眼神竟与藏海如出一辙,同样身陷权谋泥沼,同样在绝境中保持着不折的锋芒。
画毕,庄之蘅作画的兴致渐渐消散。她在亭中踱步,思绪不由自主又飘向藏海。正欲唤戢羽时,忽见一道修长身影踏着夜色而来,惊得她后退半步,脸颊微热。
她垂眸整了整衣袖,语气疏离,“夜已深沉,藏大人还有雅兴来园中散步呢。”
藏海没有接话,兀自郑重一揖:“小人是特来求见三小姐。”
听闻此言,庄之蘅面上红晕顿消。她挺直腰背,端起侯府千金的架子:“大人是要我向父亲进言?”
“春台议墨后,侯爷对三小姐青眼有加,不仅允您与京城才俊往来,还暂缓了议亲,足见侯爷对您的信任。”他忽地将腰弯的更低,深深一鞠,“这场凶雨将连绵七日,若不早筑堤防,恐酿大祸。三小姐曾言,为官当以民为本,此话,可还作数?”
夜风骤起,吹得亭中纱幔狂舞。庄之蘅望着他谦卑的身影,忽然想起方才画中那只欲飞未飞的白鹤。她轻叹一声,上前虚扶他手臂:“非是我不愿相助。今日听闻你被父亲斥责后,我特地去探过口风。中州大旱已久,圣上正为此忧心,如今钦天监刚断言吉雨将至,若父亲此刻上书提防洪涝,岂非当众打圣上的脸?”
藏海只觉臂上一轻,抬眼正对上她泛红的眼眶,泪光在琉璃灯下莹莹闪烁。她眼波流转,忽然以袖掩面,捂着心口继续道:“大人的急切,就如我担忧挚友剿匪一般。”话音未落,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滑落,“我定会继续周旋,无论是父亲还是石阁老那边,我都会尽力的。”
见她如此情状,藏海纵然心急如焚也不便再逼。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是在下冒昧了。”
“我是真的替大人,也替中州的百姓心急。”见他神色淡淡,庄之蘅声音愈发急切,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当初大人还训斥我不懂明哲保身,如今自己反倒深陷其中,比我还沉不住气。你这般冒进,若真惹怒了父亲,不怕你的青云路就此断送么?”
藏海垂眸苦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如今才知三小姐当日苦心,可见我心思谋算不如三小姐,如今我感同身受,当真是悔。”
庄之蘅偷眼瞧他态度软化,假意拭泪道:“你放心,我定会尽力周旋。”忽然轻哼一声,“我可不像某些人,半点情义都不讲。”
“是在下错了。”藏海郑重作揖,他笑着起身时,目光忽地落在她微微露出的手肘上,他柔声问道,“三小姐的薄荷涎用完了?伤处可大好了?”
庄之蘅抬手捂了捂手肘,她摇头笑了笑,“只不过陈年旧伤,就算长了血肉也留下疤痕了,再好的膏药也拂不去。”
藏海未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小人遍查医典,托名医配了这盒玉容膏。说是再深的疤痕也能淡化。三小姐若不嫌弃,便拿回去试试。”
她瞳孔猛地一颤,如深潭被投入石子般泛起涟漪。她的手伸到半空,又蓦地收回,最终只是垂眸道:“多谢大人美意,只是...”声音轻得像叹息,“皮肉之伤易消,心头伤痕难愈。这般遮掩,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藏海的手在半空顿了顿,随即郑重地收回袖中。正当庄之蘅以为他就此作罢时,他后退半步,端正地行了一礼:“小姐若不嫌小人粗手笨脚,不妨让小人亲自为您敷一次药。”他的声音低沉而诚恳,“虽旧疾易好,心病难医。但若连医治的勇气都失了,那才是真的无药可救。”
庄之蘅望着他肃然的神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肘上的疤痕。她轻轻开口,却又止住。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在石凳上坐下,将衣袖缓缓挽起。
她小臂上的伤除了戢羽之外,从未示过人。这是她癔症发作时亲手所划,锋利的匕首割开细嫩肌肤,深可见骨。本该好好将养便能愈合,却因她每每心神不宁时便自残泄愤,旧伤新痕反复叠加,最终结成一条蜈蚣般的紫红疤痕,盘踞在如玉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藏海小心翼翼地解开缠裹的纱布,当那道狰狞的疤痕完全显露时,他的呼吸明显一滞,还是忍不住地惊诧。他凝视着那道伤痕,眸光微暗,取出药膏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发抖,颤颤巍巍地替她摸着药膏。
“伤疤早已结痂,不会疼的。”庄之蘅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促狭,轻笑出声。
藏海却神色凝重,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他指尖沾着淡青色的药膏,在疤痕上缓缓涂抹开来,当凉意渗入肌肤时,庄之蘅不自觉地缩了缩手臂。
“别动。”他低声呵止她,指尖轻轻按住她的手腕,药膏在伤处慢慢化开,散发出淡淡的药材苦涩气息。
庄之蘅任由他摆弄,宽大的袖口挽至肘弯,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那道狰狞的疤痕横亘其上,如同美玉上的裂痕,纵然是面容再美的佳人也会无地自容,更何况她自知不是绝色美人。她心绪杂乱,想躲又躲不开,不自在地别过脸去,随口岔开话题道:“这膏药当真管用?”
“三小姐的伤疤显然是好了又伤的,府中没有请过大夫诊治么?”藏海的指尖在伤处轻轻打转,忍不住轻声问她,“像是利器所伤,可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什么都没发生。”庄之蘅慢慢抽回手臂,衣袖滑落,遮住了那道伤痕,她垂眸整理衣袖,轻声道:“是我自己划伤的,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娘亲的死,更不要就此沉沦萎靡。之后无数个夜里,每当我癔症复发,或是心绪烦躁时,我都会反复地划破伤疤,只有疼痛能让我保持清醒,也能让我一直记着,这些伤,这些痛,终有一日我要报还到仇人身上。”
这是她最不愿提及的秘密。
藏海听见她的话,脑子里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俨然离开躯壳一般。他心里五味杂陈,十指忽地握紧。他似是感同身受地道:“反复划破伤口,应该一次比一次疼吧?”
庄之蘅的眼神忽然涣散开来,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仰头望向藏海,满腹委屈几欲倾泻而出,那些无人诉说的痛楚,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寂都在此刻升腾起来,几乎快要决堤。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她怕一旦说破,这片刻的温情就会烟消云散。
“早就不疼了。”她仓促抬袖拭泪,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单薄的肩头不受控制地轻颤,像风中摇曳的细柳,“我早就习惯了。”
藏海的手悬在半空,眼神怜惜地看着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真诚:“三小姐金枝玉叶之躯,怎会不疼?若是疼了,便哭出来,何苦这般为难委屈自己?”
这句话像一柄钝刀,生生劈开她筑起的心墙。此时此刻,庄之蘅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跳动,既甜蜜又疼痛,这是她半生来听过最温暖的话,却像偷来的珍宝,不敢示人。
她曾无数次告诫自己,藏海与她终究殊途,她行走在刀尖上多年,每一步都危机四伏,不该有半分痴心妄想。可此刻,烛影摇红,她忽然想任性一回,就这一回,放纵自己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情里。
庄之蘅像是受了鬼神蛊惑般,忽地站起身朝他走近。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上天怜悯的孤魂,在这混沌世间终于寻到了一线微光。她微微俯身,试图克制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可越是压抑,那股渴望便越发汹涌。她抛却了侯府贵女的矜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勇气,倾身向前,轻轻在藏海的唇角落下一吻。
不同于上次黑暗中试探性的触碰,这个吻来得真切而炽热。藏海浑身僵住,竟未感到丝毫不适,只是胸腔里的心跳声如擂鼓般震耳欲聋。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既酸涩又甘甜,让他一时恍惚,只能睁大双眼,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两个人都如坠落云雾般不知所措,天地之间只剩他们。
藏海霍地站起来,还有些愕然惊讶。可庄之蘅已经清醒过来,为梦碎伤嗟不已,略过了一会儿理智便回来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又懊悔又羞臊地低下头:“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大人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大人安心吧。”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离去,素白的裙裾在夜色中划过一道仓皇的弧线。藏海怔怔站在原地,唇边还残留着那一瞬的温软触感。
最后,夜风卷着残雨掠过亭台,吹散了她留下的淡淡馨香。
夜上三更,梆子声远远传来,藏海踏着月色回到书坊。他渐渐到了门前,抬眼看向屋内,只见高明仍点着烛台等他回来。他站定后略缓了心神,这才抬手推开门入内。
坐在里屋的高明甫一听到门边上的动静,立时从圈椅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如何?三小姐那边怎么说?”
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添茶水,脑子里满是庄之蘅朦胧的轮廓。他一时失神,斟得太满,茶水溢出杯沿:“她说会尽力为我周旋。但她终究是个深闺女子,我不宜强求过多。”
高明眉头微蹙,这答复虽在预料之中,但藏海失魂落魄的模样却让人意外,他又追问:“那明日我们还按计划行事?”
“计划照旧。”藏海搁下茶壶,瓷底碰着案几发出清脆声响,“庄之甫监工修筑的堤坝偷工减料,合该自食恶果。只是这一次,押上的是我全部身家性命了,能不能往前一步,就看这一遭了。"
“你放心,师父替你算过,你命不至此,此劫必能逢凶化吉。”高明轻抿了一口茶,目光在藏海略显疲惫的面容上逡巡,“只是瞧你近日总心神恍惚,可是忧思过甚?不若让为师给你配几副安神茶?”
藏海摇头浅笑,引他在窗边落座。茶汤注入杯中,腾起袅袅热气:“我不过是担心计划有变,反复推敲可有疏漏罢了。”
高明眉头紧锁:“你算准了储怀明居功自傲,拿捏住平津侯贪权畏事,又嘱咐庄之行不得擅自行动,再让三小姐周旋石阁老,请他提前安排赈灾事宜。”他屈指数来,“环环相扣,天衣无缝,还能有何变数?”
“人心难测,一切都未可知。”藏海轻叹,忽而起身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着凉意卷入,吹散了茶烟。他仰首望向天际那轮明月,月华如练,周围笼着一圈朦胧光晕,“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只盼这场风雨,能让我看清更多。”
*哈哈哈,亲了亲了终于亲了!必须是三小姐主动出击稳稳拿下初吻!别管了,我一边写一边扭成蛆了,又过瘾又觉得肉麻又觉得涩!会有更大尺度的在后面,别管了,我至今还是藏海梦女,已经写到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三小姐其实很不容易了,奴奴尚且有师父帮他,三小姐是在单打独斗的,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2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