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蘅当夜便遣心腹密信于伏明声,嘱咐慎防中州霖雨成涝一事。这厢诸事方定,孰料翌日藏海竟在钦天监门外向百姓宣扬中州将遭涝患,还当众指斥储怀明术数不精,占天有误。百姓闻得他是修葺皇陵的风水先生,便深信不疑,竞相传告中州暴雨之讯。
储怀明闻讯后便去侯府诉冤,庄庐隐震怒之下便要严责藏海。然而,藏海抗辩声声,自称皆为侯爷筹谋,若储怀明占测失准,天子迁怒于庐隐,届时哀鸿遍野,民怨沸腾,平津侯府更难逃干系。左右权衡之下,庄庐隐按下了杀心,但恐其再生事端,下令把人囚于牢中,若预言不验,立斩不赦。
庄之蘅得知藏海竟以身入局,此刻已无暇顾及其他。无论怎样,藏海的预言终究难以取信于人,眼下唯有祈求天遂人愿,莫要再起波澜。她已竭尽所能,此刻却束手无策,索性抛开一切杂务,独自跪在祠堂里,向列祖列宗与天地神明虔诚祷告。
她褪去珠钗华饰,散下青丝,只着一身素净衣衫,目光凝望着袅袅升起的香火,一遍又一遍地叩首跪拜,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久久不起。
谁知中州大雨连降三日,堤坝溃决,百姓流离失所。消息传来时,庄之蘅仍在祠堂诵经未起。她缓缓摇头,眼中尽是悲悯:“终究还是应验了。”静默片刻,又道:“昨日收到伏大人密信,他已借雨势突围剿匪。想来还未及返回睢州,便又遇上这场洪灾。”
戢羽低声应道:“许是天意使然。伏大人既已历尽艰险,若能在此次赈灾中立功,也算不负这数月出生入死了。”
庄之蘅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眼下正值黄梅雨季,江河决口,灾民遍野,恐非寻常水患可比。”她端正跪姿,又是深深一拜,"你去清点我的妆奁,再将母亲留下的嫁妆取些出来,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她踏出祠堂时,一抬头便见天边悬着轮明月。此刻京城银辉遍洒,千里之外的中州却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她紧咬下唇望着夜空,叹息一声接着一声。这般情状自然逃不过戢羽的眼睛,她轻声试探:“小姐可是在忧心伏大人?”话一出口便觉不妥,连忙改口,“是惦记藏大人吧?”
心事被道破,庄之蘅顿时耳根发热。不知何时起,她心里装的已不单是伏明声,更多了几分对藏海的牵挂。戢羽见状温声劝慰:“小姐与伏大人不过书信往来数载,细算起来,见面不过三两次。倒是藏大人,事事为小姐筹谋打算,是个实心实意的。小姐对他动心,原也在情理之中,不必觉得难为情。”
庄之蘅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有...”她话到嘴边却又化作一声轻叹,“中州暴雨已持续三日,兄长说父亲那边至今未有动作,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藏海。这般悬而未决,叫我如何安心。”
戢羽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道:“只是藏大人此番公然与储大人叫板,想来除却警示水患之事,恐怕还另有所图,许是侯爷也正权衡其中利害呢。”
“此话怎讲?”
“此计虽险,胜算却大。”戢羽压低声音,细细讲来,“藏大人这般当众折辱储大人,闹得人尽皆知,必是对自己的占卜推算十拿九稳的。若预言应验,储大人的官位怕是难保,这其中的好处,自然尽归藏大人所有。”
庄之蘅眸色渐深,陷入深深思虑。她并非未曾料到藏海会铤而走险,只是此刻细想,才惊觉其中关窍,“从中州水患到将星陨落,他步步为营,等的就是今日吧。从一开始,他就是借着天象之说,要扳倒储怀明,为自己铺路。”
她自说自话到这里,很快便联想到了之前种种。从杨真到瞿蛟,再到如今的储怀明,父亲身边的心腹竟被藏海不动声色地一一剪除。想当初平津侯即便被圣上收回兵权,依旧权势煊赫,可如今却日渐失宠,地位摇摇欲坠。
庄之蘅不敢再往下想了,更是不敢再面对。
于是她当即去求父亲,称想在枕楼荣宝斋设一场雅集,将书画竞价的银钱尽数捐作中州赈灾之用,并亲赴中州视察灾情,以表侯府对灾情重视。庄庐隐正为如何挽回局势焦头烂额,也懒得顾忌太多礼俗,允了她的提议。大雨第五日,庄之蘅以平津侯府的名义带着赈灾物资去了。
她因着身份,不宜远赴中州,只得随着车马到河间府附近视察。可一行人才入河间府景州,便见已有大批灾民涌入,有些县城甚至有些不堪重负。庄之蘅伏在车窗边,看到的只有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京城的热闹祥和,这里全都没有。斑驳的城墙下,破败的屋舍里塞满了流民,这场景与她当年在边关所见如出一辙。戢羽触景生情,忍不住哽咽道:“当年在冬夏边境,我亲眼见过灾民徒手扒开积雪,那厚厚的雪层下埋着的都是冻僵的尸首,一具具拖出来,横七竖八地运到城外焚烧,一烧就是十几车。”她声音发颤,“那场景至今还会出现在我梦里。”
庄之蘅默默握住她的手,递了个安慰的眼神。她举目张望,到处都是破败景象,衣衫褴褛的父母拖着惊恐的孩子,浑身污浊,瞠着浑浊的眼睛,跪地哀求过路人施舍一口吃食。她越看越是心头火起,咬牙骂道:“庄之甫这个混账东西,修堤银子都敢贪!如今酿成大祸,他是真不怕报应啊。”说着,她转头对戢羽吩咐,“看看还剩多少粮食,先分给老弱妇孺,看着实在可怜。”
戢羽刚吩咐完随行府卫,还未及动作,四周的灾民便如潮水般涌来,转眼间便将车马围得水泄不通。庄之蘅一时惊住,饶是府卫抽刀厉喝,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仍如饿鬼般死死围住车驾,哀哀求告。
忽见一队衙役匆匆赶来,也不辨车驾来历,粗声喝道:“什么人!前方乃景州府衙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庄之蘅眉峰一蹙,冷声令府卫总管开路。那方才叫嚷的衙役凑近看清令牌,顿时变了脸色,慌忙作揖告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是平津侯府的贵人,万望恕罪。”又躬身解释道:“府衙旁设了赈灾粥棚,现下道路堵塞,还请贵人海涵。”
眼前的灾情远比庄之蘅预想的更为严峻。这才刚到离京城不远的景州,便已是这般景象,中州境况简直不敢想象。她强压下心头震动,勉强扯出一丝苦笑:“我竟不知已到了这般地步。”
虽非养在深闺的娇女,可终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此刻直面这人间惨状,仍觉心头如遭重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灾情远比预想的更为严峻,府卫总管策马上前,在车帘外低声道:“三小姐,咱们实在不宜继续前行。不如今夜暂歇景州,明日一早属下先派人护送您回京,再带赈灾物资前往中州。”
庄之蘅搓着衣袖沉吟道:“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这赈灾粮实在拖不得,便听总管的,明日我便回京城去。”
他们凭着平津侯府的令牌,住在了景州府衙安排的客栈之中。她听见府卫总管同景州知州谈天,说是中州暴雨已经七日,河道决堤,死伤惨重,圣上盛怒,要拿钦天监开刀。她越听心里越不安稳,望着外头苦不堪言的灾民,既又忧心又恐惧。她舍了部分自用的粮食给府衙赈灾用,放赈的铃在衙门前敲响,眼看着队伍越来越长,衙役一一给灾民分粥,不管是庄之蘅还是灾民,都在不停地深深叹气。
赶回京城不过一日半,她回到侯府后才知昨日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中州八百里加急来报,暴雨冲垮堤坝,数千黎民葬身洪水,中州大都督傅之松巡视灾情时被洪水卷走,尸骨无存。庄庐隐得知此事时震惊不已。藏海不仅预言了中州洪灾,竟连将星陨落也应验了。储怀明见大势已去,竟狗急跳墙,冲入大牢要烧死藏海。千钧一发之际,庄庐隐亲自带人闯进火场,将藏海救出,并将储怀明押送去大理寺问罪。
她洗漱沐浴了一番,从屏风后妆点好出来时已见庄之行在院子里站着。她穿着薄薄的衫裙,松松地挽起头发,步履匆忙地往外走去,努力按捺着焦急心绪,“兄长。”
庭院里,庄之行正负手立于梧桐树下,指尖捻着一片落叶若有所思。他闻声回首,目光在她略显风尘仆仆的脸上停留片刻:“听闻你回府了,特来瞧瞧。”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了然地温声道,“藏大人无碍,只是吸了些烟尘,手臂有些灼伤,将养几日便好。”
她称意了,喃喃自说着没事就好。她很快醒过神来,画蛇添足地继续问道:“那父亲呢?听说父亲冲进了火场,可曾有受伤?”
庄之行目光微动,答道:“父亲为救藏大人,手臂燎伤,不过已敷了药,应无大碍。”他细细打量着妹妹的神色,心知该说的都已说了,若她仍执意如此,自己也无计可施。他话锋一转,似不经意道:“储怀明已革职流放,今日父亲同我说起,有意举荐藏大人接任钦天监监正一职。”
听到此处,庄之蘅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重重落下。她一直逃避的、不敢深想的事,终究避无可避。
她无数次自问,当真能全然信任藏海吗?每每思及此,心绪便如风中残烛,摇摆不定。她始终对藏海存着三分戒心,可他的所作所为,又总让她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孤立无援,绝望求生之际,是藏海给了她从那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挣脱的勇气。她可以理解藏海渴望出人头地,却未曾敢深想更多。可从杨真、瞿蛟再到储怀明,这些人的相继倒台,让见惯人心诡谲的庄之蘅,不得不往更深处思量。
眼前的处境让庄之蘅不得不重新审视一切。眼见藏海步步高升,愈发得父亲倚重,只怕往后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思及此,她心底不禁泛起阵阵寒意。
庄之行望着妹妹紧蹙的眉头,几番欲言又止。他多想将藏海的真实身世和盘托出,可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不仅因着与藏海立下的誓约,更因这事牵扯太深。若庄之蘅得知真相,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打击。她已经承受了太多苦难,若能让她在善意的谎言里活得舒服些,让自己和藏海的复仇之路走的更顺一些,那么他宁愿永远沉默。
世间因果轮回,非人力可改。与其让她现在就痛苦中煎熬,不如等她慢慢清醒,待天翻地覆之时,让她从容面对。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即便真相总是残忍的。
*接下来就是纯恨cp的对抗路剧情了,因为我自己写的东西我总是很不满意,反复删了重写...所以辛苦大家久等啦,一定会坚持更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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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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