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润郎来寻我,眼底漾着浓郁的喜悦,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中命定的那人。我原以为他又要与我念叨他同惋卿阿姊的纠葛,思及过去他曾说过的那些往事,无外乎是郎有情妾无意,又或是他自己冲动行事,惋卿阿姊斥他失礼,令他心怀失落,遂自顾自从书架上寻了本志怪,打算边听他说,边将上次未读完的故事看完。谁料他说着说着,竟忽然起了兴致,凑近过来,给我看他手上的画像。
我转头望去,画中女子青衣红裙,发挽高髻,笑容浅浅,神情温和,的确是位佳人,只是……“你确定,这就是你心悦之人?——这与惋卿阿姊可分毫不像,润郎,你的画技可退步了。”
“哎呀,不是!”他猛地摇头,一迭声道,“这画的不是谢家娘子,和她自然不像。”
“不是她?奇怪,你之前不还对惋卿阿姊念念不忘么?”我喝了口茶,疑惑看他,“怎么如今,却忽然改变心意了?可是昨夜飞仙阁中你唐突了她,或者她说了什么重话?”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忙加了一句,“幸好那棵红珊瑚树人家没要,若当真收下,只怕萧伯父更不会同意你与她的事……”
“遥遥,我与惋卿娘子已是过去的事,咱们就不提她了。”他向我笑了笑,讨好一般,自身后拿出一支钗子向我递过来,“之前是我年少轻狂,如今不会了。如今我已知晓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若当真寻到这位姑娘,那我敢肯定,她便是我一见钟情,缘定三生,许六道轮回不弃,愿生生世世不离的结发妻。”
他连续不断说了这么多,我听着,却有些发怔。过去他虽心悦惋卿阿姊,可同我说起时,却极少提及若当真与她携手,他们二人的未来会是何等模样。如今忽然变了一位佳人不说,甫一提及,便已涉及不知多久之后的漫长余生。
“这是万珍坊的钗子,我无意路过,见款式好看,便给你买了来。”
万珍坊,那可是鹿城最好的首饰铺子。我正惊讶,却见他示意我接过他手上那支流光溢彩,以珍珠琉璃镶嵌的团花钗:“也算作我的谢礼吧。遥遥,就当我拜托你一次,你不是与鹿城许多高门女眷都颇有交情么?你也帮我寻一寻这位娘子吧。我知道她定然身在鹿城,虽说我已并无太多记忆,可我印象中她的打扮也绝非出身寻常百姓家,若你们一起留心些,定然能知晓她身在何处。”
我原本不想答应他。我虽与鹿城许多高门女眷都有些许交情,但那只是表面功夫而已,我最不喜欢的便是与她们应酬交际,润郎其实寻错人了。可瞧着他那做小伏低的殷切模样,还有神情间的真挚,拒绝的话一时间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钗子,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好吧,我姑且试一试,不过能否寻到,那就只能看机缘了。”
他眉宇间瞬时便闪烁着惊喜,对我千恩万谢——虽然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他全然无需如此。直至临别时他还在依依不舍,又对我叮嘱一句:“一定要帮我留心着些啊!”
我颔首应是,与他挥手作别,待眼前只余元月的凉风吹过,再无旁人时,却又垂下眉眼,低低叹了口气。
我与润郎这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却又不完全简单的关系,还是要从我们两家之间说起。
我们两人的父亲本就是同门,后来入仕为官,便又成了同僚,而我们两人的母亲又是相交十数年的好友,于是连带着我们两家也成了世交。起先只是萧家在鹿城为官,我两岁时,阿爹也调来了鹿城,我也因此与润郎结识。他只比我大一岁,我们又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年岁也相仿,一来二去便逐渐熟悉起来。
因此可以说我与润郎,实则可以算是一同长大,不是兄妹,却也胜似兄妹,我们两家的府邸对彼此而言,也都像自家宅子一般亲切。他不似我所想过的任何一种模样的男子,更不似世人印象之中的富贵公子。他待我,和待自家小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困倦时他会容我小憩片刻,并给我以绝对的安静;我遇到麻烦时他会非常耐心地帮我解决,决不会出言抱怨半句;我在绣花样或者习字读书,不喜旁人打扰时,他则会在一边做自己的事,却又让我完全觉察不出他的存在……
阿兄与润郎早已熟识,他曾当着我们二人的面调侃,说润郎对我,简直要比他对我还好上几分,让他这个做兄长的看了也忍不住嫉妒。那时润郎但笑不语,我当时嗔了一句,可后来想想,却又觉得阿兄说的并没有错。
过去我也只当他是我兄长,有什么事都同他说,连有些对阿兄羞于启齿之事,我也会别别扭扭地同他说起。甚至我少时被文家三娘欺负,都是润郎帮我出的头。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依赖与亲近渐渐变得更为令人难忘。
我开始贪恋他的陪伴,开始期待他的到来,开始在与他相约同游时费心装扮自己,也开始在他无意中提及我这簪子不好看后,费尽心思将妆奁中的首饰全找了出来,只为寻一支与我那条绯碧裙更为相配的发饰。
这样的情绪持续了不知多少年,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也从未理清过这样纷乱的思绪,只是任由它肆意生长,从点点草木直至参天大树,再也无法自心底抹去。
我说不上我对他究竟是仰慕,是爱恋,还是单纯对兄长的敬爱,只是我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将这样复杂的情绪宣之于口。过去他与谢家有婚约时我不该,就算后来谢家遭难,他先是依然对惋卿阿姊念念不忘,如今又忽然开始追寻另一位佳人,我也不能轻易地将自己那隐秘的情感就这样随意告知于他。
尽管我知道就算他对我无意,我同他坦诚一切后,我们之间也绝不会如过去我曾读过的话本里那些痴男怨女一般连朋友也做不成,只是我终究心底犯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那如同最后宣判一般的话语自他口中明白道出。若当真如此,我便再也没有了妄想的机会——尽管如今,我也渐渐不再奢望些什么。
总归我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若他当真寻到只得许下一生承诺的人,我会真心祝福他,然后带着微笑告别自己这十余年来隐秘的心意。
只是……被或许对我心意一无所知的心悦之人央着应下了这样的事,我终究还是有些黯然伤怀。润郎过去与我之间虽不为礼法所束,可是以他的出身,他终归是骄矜自傲的人,因我的小女儿心思而做小伏低倒是有的,可为了他人而有求于我,这在过去极少一见。
我还没寻到机会与鹿城那些世家贵女们见上一面,便就在全然未曾想到的地方极为突兀地见到了润郎心心念念的那位“画中仙”。
那日我恰巧与闺中好友一同相约前去永安寺敬香祈福,临到回程正值午时,我们便在酒楼中小坐,顺便一同用了午膳。
我与她也是许久未见,两人要了壶花茶,从鹿城高门的内宅秘辛聊到近来所读话本中的奇闻怪谈,一来二去,竟说了有一个多时辰。正说到兴头处,我灌了一大口茶,正想继续同她说说晋阳城近来逐渐传开的志怪之事,却不料忽然听到厢房外人影攒动,有什么人在高声说话,声音清亮激越,好似能一直传入天际。
原本我只当是哪家少年郎意气用事,后来越听越不对,这声音似乎很是熟悉?
“阿凌,我出去看看,你等我一下。”我对身侧的好友说了一句,便起身向外行去。刚走出几步,她便起身随在了我身侧:“看热闹这种事,怎么能少的了我呢?——我们一同去!”
然后我们便轻轻拉开了厢房门,只留身后我们的侍女一迭声“娘子”的呼唤。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果然不错。立在画像正下方的人竟当真是润郎。他双臂展开,一副天下英雄入我毂中的浩然气势,正大声向围观的人们说着什么。我们这厢房离他有些远,就算他的声音并不算小,我却也无法尽数听真切,只能听到零散的片段。但我甚至无需细听,便已猜出他会说些什么。
无外乎是同大家说一说他梦中会佳人的奇遇,讲一讲这画中仙究竟是何等不染凡尘,最后再拜托大家一起帮忙找寻,他萧二必有重谢。
他好像一向都是如此。因为出身显贵,身份做事都丝毫不会有什么顾忌,故而若有所求,从来都是吆喝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让大家都明白这是萧家二郎想要的东西,想寻的人——而后,总会有人以极为迅疾的速度实现他的希冀。
只是我上回见他,他还对自己是否真要如此而犹豫不决,如今却忽然如此招摇,是何人同他说了什么,从而坚定了他这般行事的决心么?
我正疑惑,却见润郎抬手示意,我亦随着大堂众人一起向二楼望去——那位最近名动鹿城的东方员外抱胸而立,身形笔挺,却不知为何面色铁青。他身后的书童上前对他低语几句,他略为缓和了些脸色,面色依旧发沉,却微微点头,应承了润郎的呼唤。
润郎大概是想找东方员外帮忙吧,他曾与我说起过数次这位来自金陵的贵客,如今他们是为同窗,又一起踢过蹴鞠,自然早就不只是点头之交。萧伯父给润郎的月例钱虽说并不算少,但他这般挥霍,却也是绝不够的。这位东方员外甫一来鹿城便重金买下夜溪楼,又用黄金买到了飞仙阁的贵宾之位,还身为家财万贯的金陵富商,寻他帮忙,的确再合适不过。
众人哗然,却亦有人热心肠地应下这桩事。我瞠目结舌,一旁的好友亦是讶然,转头问我:“浅遥,你看台上那人,是萧家二郎吗?”
我目光分毫未移,依然看着润郎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心底却十分想扶额否认。然而我最终还是扯着嘴角,在万般无奈之下颔首承认:“对,没错,就是他。”
“可他不是……?”她欲言又止,大概是想说润郎与惋卿阿姊的事,也是,过去萧家二郎为谢家娘子做的事满鹿城皆知,如今却忽然换了位心愉于侧的画中仙,任由谁都会心生疑惑。我不愿再听,拉着她走下楼去:“是或不是,我都不想再管了——走吧,我送你,若再不回去,你阿娘又要念叨我们。”
许家的马车远远离去,可我却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心底翻江倒海,想到的却还是方才润郎对那画中仙子的形容,与他神情之间的认真。
我心里越发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五脏六腑都隐隐灼痛,难受的厉害。
我其实不明白的。过去他心悦惋卿阿姊,我还能告诉自己他们自幼就有婚约,况且谢家阿姊过去与我和润郎都颇有交情,若非家族蒙难,无论她的身份还是性格都完全适合做萧家二郎的夫人。可这位不知名姓,不知家世,不知何来,甚至都不知有无此人的娘子又有何特别之处,足以让润郎如此去做?
——或者说,我其实不明白,润郎说是心悦于她,可他究竟心悦她什么?
正出着神,却见不远处的厢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我下意识循声望去,走出来的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穿着件银白衫子,鹅黄齐胸裙,发髻上簪着两支缠枝连理的花丝兰花发钗。温婉贞静,却又带着些灵动可人,乍一望去,就如同江南烟雨中唯一的一抹暖色,引人注目,令人眼前一亮。
见我这般突兀地望着她,她也不恼,只向我轻轻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起裙摆,迈着轻快的步伐蹑手蹑脚地向远方走去。她的唇边带着狡黠而又欢快的笑容,动作轻灵敏捷,神态和动作透着满满的女儿娇憨,好似在躲避着什么人,又像是有些焦急,迫切地想要离开。
我微微侧首,瞧了瞧她走出来的那间厢房,帷幕低垂,看不真切,只能听到茶盏碰撞的叮当声,和帘内女子步摇上晃动的流苏。
我不知具体缘由,也没有必要深入探寻,只能依照我自己的经历猜测,可能是与女伴玩闹,又或者两人聊了什么女儿家的私房话,她害羞犯怯,这才离开。只是……为什么觉得方才那位娘子似乎有些熟悉呢?是在谁家的赏花宴上见过么?
我正疑惑,忽然听到不远处润郎“东方兄”的呼唤,语声带着些迷离,似是醉了。自那夜他夜访飞仙阁,赠人御赐珊瑚树又被萧伯父打了一顿后,他变得规矩了些,也不敢再随意逃学。后来他来我这里喝过好几回我煮的茶,却不似过去,常与我说些自己逃学时所见的大千世界,反倒是对他这位富甲天下的同窗东方员外赞不绝口。不过他们竟还结拜了兄弟?润郎我是知道的,向来不羁无拘,只是那东方员外竟也由着他闹,委实让我意外。
正凝神思索,他迷迷怔怔的呼唤却越来越近了。我正对他方才大张旗鼓寻佳人的事念念不忘,别扭至极,如今更不愿在此处见他,看了看四周,索性避到一边,想着待他走远,我再离开。
也正是此刻,我忽然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何会觉得方才那位娘子熟悉——绿鬓修眉,容光清绝,而那水般双瞳之中满是潋滟温柔。这不正是润郎心心念念的“画中仙”?
她竟当真存在于世……那时涌现于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此荒谬。
我几乎是刹那间便想将此事告知润郎。他为了这位佳人心神不宁,魂牵梦萦,如今一朝寻得,定然会欣喜异常。可随即我便反应过来——若我所料不差,那方才她莫非是在躲他?
若她心底不愿……那我是不是不该告诉润郎她也在此处?可如果我其实猜错了呢?她并非在躲谁,那我没有开口,润郎今日空手而归,定会伤心,我是绝不愿他伤心的。
我心里乱得很,又听到润郎的呼唤声逐渐远去,于迷蒙之中抬步,与身后的侍女一起走下台阶,心底却还在纠结不已。谁料我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的阿燕忽然低低惊呼:“娘子,快看!”
我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不远处的二楼,润郎满脸惊愕,与我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位娘子相对而立。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手上拿着的什么食物。酒楼中有风拂过,她的裙幅微微扬起,仿佛花朵盛开,而润郎站在不远处,恰为她挡住了这缕风,便似拥住了如此娇艳的花朵。
我遥遥望着他们。一个长身玉立,一个灵动婉约,当真是一对璧人。方才我还在为是否告知润郎而纠结难言,却没料到他们就这般见了面,极为突兀,却又自然而然。
“阿燕,走吧。”我僵着身子站了许久,最终闭了闭眼,转身离开,“看来,我是无需再多此一举了。”
女主单恋,纯粹的单恋,单纯凡人,和神仙没有关系。萧润的故事与感情线全是原剧走向。
没有逻辑系列,送终 单恋文学。之前就和沈千江说想写一个单恋的故事来着,那阵子摸鱼,就给写出来了。许多私设,云梦泽篇好久没重刷了,细节估计有不少记不清,时间线也有差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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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念遥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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