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至账房，祝景成向管账的道：“遵父亲吩咐，要你支五十两与这位颜相公。”
管账的应了声，在账簿上记了两笔，起身要去取钱。
这时祝景成悄悄端详了几眼颜约，见他衣裳简朴，连自家的丫鬟小厮也穿得比他讨喜些，心下酸楚，于是临时起意道：“且慢。你再支二十两罢，就从我的月例里扣了，一并付与颜相公。”
颜约原本脑中一直在想周溶的事，这会子猛然听见祝景成这样慷慨，急忙忙拦住他道：“这可如何使得！无功不受禄，公子这般，约当愧死！”
他便极真诚地道：“相公说哪里话来，景成与相公既是朋友，便无须讲究什么俗礼；况我一见相公，心中便觉着欢喜，这钱是我自愿的，相公何须挂怀。”
颜约见他双脸微红，颇觉可怜，正想说话，却见他眼梢又流露出一丝落寞，道：“只可惜景成虽读过几年书，却不会作文章，不能附庸风雅，以文字与相公交，只好借此臭物，聊表钦慕之心。”
听此肺腑之言，颜约叹了口气：“你以为我就不爱‘阿堵物’①么？只是约与公子相识不过数日，如此恩惠，实在教我心里过意不去。”
只见那祝景成愈发多愁善感起来：“是了，相公是何等人物，景成却妄想凭这几日情分接近相公……若非我引来周溶，相公又怎会蒙冤？相公既不追究，已是万幸，我怎敢再奢求甚么，与相公为友？”
颜约自小长在乡里，谁家孩子不是粗养惯了的，就便是他这样的耕读人家，能读书咏诗的，也没见过性子这般多情的。
人都说江南乡的女儿好似清水里娇养的芙蓉，难不成这里的男儿也是如此么？
他一下子也手足无措起来，只好道：“祝公子言重了，约从未那般想过。公子情深意重，若我再要推辞，倒显得不通人情了。”
祝景成听他这话，破涕为笑道：“这就好。景成仰慕幽存生多年，乍一得见，或有唐突，也不过是激动欢喜所致，还望相公体谅则个。”
这时管账的把那共七十两的宝钞取了来，祝景成就一把塞在颜约手里，嘱托道：“相公日后若是有难处，尽管传书与我，就算父亲不帮你，我祝景成也不能不帮你。”
颜约凝视着他纯澈的眉眼，再没有说甚么客套疏远的话，而是将那两张宝钞妥帖地放进胸前的衣襟里，如同珍藏自己多年前的手稿。
翌日颜约去寻周溶，祝景成也一起跟了来。
周溶这回没有喝酒，只是在房中静静地端坐着，似在等候他到来。
周溶想，颜约拿不出钱，必然要来求自己，自己便卖他这个人情，也算保留一点读书人的体面。
若非时乖运蹇，潦倒半生，哪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又肯做得那样没脸皮的事来呢？
他戚戚然想着，却陡然被来人的脚步声打断思绪。
颜约先踏进房门，祝景成则落后一步以示尊敬。
颜约掏出那五十两的宝钞，向周溶欢喜道：“周兄，这下好了！五十两我拿来了，你那点子，我能买下了。”
周溶讶道：“颜相公一诺千金，周某感佩。”
颜约笑道；“这钱是祝公子出的，你要谢也该谢他。”
周溶直立起身，恭恭敬敬向祝景成一拜，歉疚道：“周某之过甚大，祝公子却不计前嫌，着实羞杀我了。”
祝景成道：“这五十两，我是看在颜相公的面上给的。我也不要你感激我，只要你不再打着‘幽存生’的名号招摇撞骗便可。”
周溶再拜道：“周某必当履践承诺，即日收拾行囊，离开肃州。请二位放心。”
说罢转身进了里间去了。
颜约望着周溶消瘦的背影，莫名有些感慨。
一旁的祝景成出声打破安静：“周溶的事虽已解决，但是景成还是想请相公再在兴山逗留两日：之前说要给相公刻的书就快呈样②了。”
颜约不禁莞尔：“好，那就多谢你了。”
那刻本刊印得颇快，第三日上，颜约方进了早膳，祝景成便将其送至门上了。
祝景成兴冲冲道：“相公且快瞧瞧，《梦玉》的绣像本打了样子出来；相公若是满意，贯雅阁就照着这个刻罢。”
颜约接过来翻阅，见书签③上用端方的正楷字写着题名，乃是“新刻绣像梦玉风月缘”九字；扉页又用小篆写录书名，并注明“幽存生颜约撰，肃州贯雅阁刻”。其后却不是目录，是一篇小序：
「《礼》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④人之生也孤独，孤独则生情，生情则求侣，求侣则不知孤独。故男女欢爱，摄于道理，虽圣人不避焉。时维七夕佳期，牛女相会；则陈照与诸女，亦于书中结缘，成就夫妇之义。……下笔从心，心从天理；情动于中，而不逾矩，非登徒好色也。诸君子知之，当无罪我。」
落款是“乾和三年岁次戊戌七夕，常嘉府桑口人颜约”。
颜约一时怔住。
祝景成笑道：“相公可还欢喜？相公那日将这一篇予我，我便想着刻在书前，好讨相公欢心。”
他听了这话，眼眶中便滑落下一颗泪来。
祝景成慌张起来，忙道歉道：“景成一心只想着为相公做些甚么，却不承想相公不喜，实不该自作主张的。相公千万莫伤心了，否则教我如何自处！”
他便握住祝景成的衣袖，温言道：“你不要这样想，我其实只是——只是太高兴了：彼年十七岁时，又怎会想得到还有今日之幸？我该谢你，祝公子，谢谢。”
祝景成低首看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心内激动，却勉强按住，只道：“这却生分了。相公不如再看看后头罢，若有甚么不满意的，我再教人去改。”
他点点头，又往后略翻了翻。序后是目录，依凭的是从范定德那里流传开去的抄本；目录之后是若干绣像，果然是人物逼肖，精美绝伦。
他道：“这目录还是照周溶那般改了的好；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怎能弃置不用？约再修补修补，晚些时辰，烦请公子再遣人来取，到时就按新的来刻罢。”
日落时分，祝景成拿到了小厮送来的颜约的信札，其上圈圈画画，不仅依从了周溶的格式，更斟酌文字，将回目写得很是精巧。
这时又看到那人于扉页处添了一行小字：“周溶编次。”
他微微地笑，眼睫低垂，指腹轻轻摩挲着新干的墨迹。
颜相公啊颜相公……
①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晋王衍嫉其妇贪浊，口未曾言‘钱’字。妇欲试之，使婢以钱绕床，王衍晨起，即令婢曰：‘举却阿堵物。’”后遂借指钱。
② 上送样品。
③ 用作题写书名的长方形纸条，一般贴在古籍封皮左上角。
④ 引自《礼记·礼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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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回 刊自序礼轻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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