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及弱冠之年的少年将军身着束腰武服,迈着稳健的步子,直直走了进来。
明月朗踏进殿内的一刻,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一眼便看到站在远处的洛景澈和他鲜血淋漓的手。明月朗只微微蹙眉了一瞬,便好似并不在意般将目光转到身边向他行礼的小官,客气回礼。
有官员招呼他:“明小将军怎么来了?”
明月朗:“家父虽还在病中,但也还关心着朝堂局势。国不可一日无君,一直未曾收到各位大人的消息,于是特命我前来看看。”
有人感慨道:“老将军为我大宋征战一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尚在病中却也忧心家国,实乃吾辈楷模。”
虚礼行过,明月朗缓步往前走。他在蒋相和洛景澈身前站定,抬眸望向蒋相:“丞相大人,哪怕是训诫,也该好声劝慰。为人臣者辅佐君上,却伤及陛下龙体,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蒋相微微瞪大双眼,似是不可置信。堂下百官更是惊异万分:“你这是何意?”
此刻明月朗才终于将目光看向洛景澈。洛景澈对上他略深的目光,勾了勾嘴角。
“家父忧心社稷,特命我前来将此物归还给其主。”明月朗转身,面朝文武百官展示出他手里的东西。
“这,这是……”
可以调遣御林军的兵符!
“先皇信任将军,此前曾将这枚兵符暂托付于家父保管。宫中御林军自组建起便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危。如今新皇继位,自当物归原主。”明月朗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向洛景澈缓缓单膝跪下,递上御林军兵符,“明家将至死守卫大宋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群臣哗然。
洛景澈定定看着那小巧的符印。他松开右手,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从明月朗的掌心,接过了符印。
“凭蒋相今日的态度,”明月朗放下手中的纱布,看向倚在床边的人,“你日后不会过得太舒心。”
洛景澈的手掌已敷好药,仔细包扎了。只是失血较多,整个人气色看起来极差。
看到他这个样子,明月朗冷声道:“如果你自己都不想要这条命,我想蒋相很乐意送你一程。”
洛景澈莞尔,给他那苍白的脸色稍微增添了点活人气:“我现在可是很惜命的。”
“惜命?”明月朗瞥向他那刚包好的像个粽子一样的左手,嘲讽意味十足,“真惜命的话就不要有下一次。”
“我刚和将军联上手,我知道将军不会轻易让我死的。”洛景澈朝他微微弯了下嘴角。
明月朗略皱了皱眉,刀削斧凿般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冷硬:“你对我何来的自信?”
洛景澈笑了:“明小将军,或许你还记得吗,你曾经救过我。”
他的母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明小公子是可以求助的人。
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于是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他茫然无措的站在贵公子们鄙夷的眼神面前,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太监围住时,他透过衣袖间的重重缝隙,看到了远处金尊玉贵的少年郎们。
他一眼就认出了明月朗。
少年将军一身轻装,眉目俊朗,背脊挺得笔直,在人群中极其惹眼。
“明——明……”
明小公子!
他的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还未喊完,便被一脚踹进了荷花池。
少年明月朗回头了,他好像隐隐听见了什么声音。
见他驻足,身旁的洛景诚却是面色一沉。他心中大骂几个蠢货奴才办事如此粗心,面上却绽开笑容:“怎么了月朗哥哥?太傅那边催得急,咱们需走快点了。”
明月朗仍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洛景诚却是亲密的挽上他的手臂,熟练地撒着娇:“月朗哥哥,你要是害我被太傅骂,我可不轻饶你!”
“我听到水池那边有声音,”明月朗皱了下眉,轻轻扯开洛景诚的手,“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月……月朗哥哥!明月朗!”
洛景诚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眼神瞬间沉了下来。随即他扯开一个笑容,追着明月朗的脚步道:“我同你一起!”
-
洛景澈的手无力的在空中抓握,已逐渐丧失力气。
突然间剧烈的水波荡漾,晃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随即一双有力沉稳的手,猛的将他托出了水面。洛景澈扭头咳出一大口水,脑子里仍是闪成一片的白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眯着眼瞧,只见到了十五六岁的俊朗少年蹙着眉关心的眼神和他身后一闪一闪的日光。
……
思绪回神,洛景澈展眉一笑:“今日你又救我一次。”
明月朗略一沉默,淡声道:“我记得。”
洛景澈微愣。
“你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他顿了顿,接着道:“你现在,还在练习弓箭吗?”
洛景澈瞳孔微微放大。
他竟然真的记得。
明月朗淡道:“当时在太傅那进学的孩童,我都有教习他们弓箭。可是唯有你,才学了七日不到便不再来了。”
那时他也才十四五岁。他从小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一身武艺惊艳绝伦。其中,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更是在京中一举成名。
先帝有所耳闻,玩笑着对各家小公子们道:“月朗年纪轻轻便已有少年将军之相。月朗,可莫要私藏手艺,且让他们都一同跟着你学些招式吧。”
他自然应允。
公子哥们习起武来声势浩大,吸引来了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漂亮小孩儿。
小孩儿很警觉,会偷偷躲在角落里看着他教小公子们的一招一式。
少年明月朗对他的身份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想。他没有声张,只是不动声色的将说话的声音放大,让这小孩儿也能听到。
直到有一天,他没来。
和洛景诚一同看书的时候,少年明月朗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好似从未在宫中见过二皇子殿下?”
小洛景诚握着书的手微微一顿,笑了:“月朗哥哥,还是你细心。二哥哥如今年纪和我们差不多,本宫明日便去求母后,让他来和我们一同习箭可好?”
明月朗自从做了洛景诚的伴读以来,二人关系亲密无间,十分投缘。听到他这样说,明月朗心下欣慰。
此后的两三天,小洛景澈无需再躲在角落里偷看,反而被领到了人群之中,和大家站在一起。
看着懵懂又惊慌的他像个受惊的小鹿,明月朗面容柔和下来,难得有了耐心。
小孩儿受宠若惊之下,更是学得认真。他会仔细盯着明月朗的每一个动作,近乎贪婪地学习着一招一式。
短短几天,进步神速。
“月朗哥哥,二哥哥以后不能再来和我们一起习箭了。”洛景诚带着焦急和无奈来找到他,“母后告诉我,二哥哥极喜爱弓箭,回去自己练习时,将手臂弄伤了。”
“太医说,只怕日后都不能再举弓了。”
……
“自那之后,便没再怎么碰见过你。”
洛景澈垂眸,沉默半晌。
没再出现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洛景诚了。
洛景诚绝不会允许自己再接着学下去。
这些和其他孩童一样的读书、习武、学字画的事,怎么会轮得到他呢。
屋内静了片刻,洛景澈唤道:“明小将军。”
“改日再继续教我弓箭吧。”
明月朗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的手臂,还可以拉弓?”
洛景澈轻描淡写道:“当时确实有人想来打断我的手臂,但是被我躲过去了,所以他们没能得逞。”
他在一处偏僻宫殿的枯井里躲了整整两日,才躲过这一劫难。
明月朗微怔。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既是这样,我便从头再教你一次。”
“这次不要再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生了。”
洛景澈勾勾嘴角,应道:“这次不会了。”
-
明月朗走后,洛景澈起身,将御林军兵符从袖中取出。他用指腹出神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轻叹了口气。
话本里写的他去了朝堂,被蒋相那一派系的官员三言两语吓得乱了阵脚。蒋相十分满意他的识相,没有过多的为难他便提出让他登基。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权力砸晕了头脑,一时之间竟对蒋相感激涕零。
而明家见他有了丞相这般鼎力相助,自是不会再轻易拿出兵符来给他巩固地位。
从此,宫内在蒋相的掌控中固若金汤。
他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能够逃脱出这个牢笼。
现在,一道血口子就能换来日后的好眠,太值了。
-
夜色渐深。
明月朗利落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随从。他正要抬步进门,却突然感觉到邻街死角处,有人在盯着他。
他面上不显,只脚步略顿了那么一瞬。进门后,他暗示迎上来的管事噤声,随即便如一阵风般再次翻墙出门,轻盈落地。
他轻踩着瓦片石砖,遥遥便看到了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明月朗出手极快,绕至来人身后,一把抓下了他的斗篷。
“是——你?”
明月朗:“三皇子殿下?”
斗篷下的人,赫然是先皇第三子,当今三殿下,洛景诚。
十四五岁的少年惨白着一张脸,看着明月朗,嘴唇微颤:“月朗哥哥……你当真同我生分了。”
夜深寒重,明月朗见眼前少年身体微颤,一向极有气色和活力的脸庞也发着白,将斗篷为他披好掖紧,叹道:“景诚,我怎会同你生分呢?”
“我知道的……皇兄如今要登基为皇了,你是我大宋的半壁江山,我却是皇兄眼中钉肉中刺,月朗哥哥要同我避嫌,也是应当的。”洛景诚却是一瞬间眼眶红了,哑着嗓子道:“可是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在太傅手下同窗十几载……我只想见见你。我知道我不该贸然前来的,可是如果不挑这么一个时候,日间被人看见了,会对你不好。”
他话说的极其诚恳又动人,满满的都是为他考虑。明月朗心下不忍,安抚道:“你想见我,无需考虑这么多。”
洛景诚听到这句,心下稍安。他抓住明月朗的手,接着道:“月朗哥哥,我很害怕。”
“这些年来,皇兄在宫中过得不好。我怕他继位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出许多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来。”他眼中忧虑,满目愁容,“皇兄也不曾上过学,念过书。这本身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两者结合之下,我怕他在这艰难时局下,难担此任,对我大宋亦有影响。”
“不过,最没本事的还是我。读了这么些年圣贤书,有着太傅手把手教导……终究还是无用,无法让父皇对我另眼相待。”
话说到最后,更是泫然欲泣,好不委屈。
明月朗沉默一会,不经意间抽出了手,轻抚了他的头顶:“不用害怕。”
“自小你有多努力,我都看在眼里。”
“但你说的那些,”他目光灼灼,看着洛景诚,“绝不会发生。”
“我会盯紧洛景澈的一举一动,他不敢,也不会做出任何有损我大宋的事。”明月朗叹了口气,“景诚,你比我聪明,你应当知道当下该如何做。”
洛景诚僵硬着身子,扯出一个笑容。
“夜深了,我送你回皇子府。”
-
明月朗前脚刚离开,后面藏在巷子里的马车上便下来了一人,正是蒋相。
蒋相阴沉着脸问:“试探出来他的态度了么?”
“他是铁了心要辅佐那孽种了!”洛景诚勃然大怒,“这便是你给我出的好主意?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
“现在我只能将这皇位拱手让人,还是那个孽种!明月朗甚至连那御林军的兵符都给了他!”洛景诚用力脱下斗篷,狠狠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那我算什么?我这么多年为皇位付出的心血算什么?我以后还要对着那个孽种俯首称臣,我不会放过他,他难道就会放过我吗?!”
“景诚!”蒋相怒喝一声,让暴怒上火的洛景诚稍稍清醒了些许,“冷静下来。”
洛景诚抹了把脸,眼神阴郁。
“瞧你这个样子!”蒋相沉声道,“你听好了,这个皇位以后只能是你的,也只会是你的。至于那兵符,御林军才有多少人?区区五百人而已。当下虽让他上了位,但我们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孽种,竟逼得你如此着急上火。棋子摆上棋盘,如何来下,还不是得看我们?”
洛景诚深吸几口气,脸色稍缓:“我知道了,舅舅。”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看明月朗那小子的态度。他若和我们是同样的目的,只是利用洛景澈,那根本不足为惧。”蒋相眯了眯眼,“但如果不是……我想,他做了你十年的伴读,你们之间的交情,总不会比不过那孽种吧?”
洛景诚想起刚才明月朗缓和的态度,心下逐渐畅快:“这你便放心吧舅舅。”
“明月朗,很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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